沙坑,偶爾風起,地上沙沙作響,一本殘舊破損的羊皮書引起她的注意。蹲下來翻揀檢視,那本書的封面早已不存在,一側有兩個可供串系的圓孔,圓孔周圍似乎有細密的紋飾,上邊的麻繩已經斷裂。另一側被沙塵和石灰粘連,只有三兩張散落的書頁隨風而動。用刀子輕輕刮開石灰,抹去沙塵,露出了不少平整光滑的書頁。羊皮書的內容使用了兩種文字,蘇珊看出其中一種是梵文,另一種像是漢文,只是不敢確認。但無論如何,書寫形式和裝訂規格都是她從未見過的,於是隱隱感覺這是一本相當珍貴的文獻資料。捧起文書,抬頭四顧,恰巧看見方子介在附近巡望,便興沖沖地跑去請教。
方子介掏出放大鏡審視,看不到兩行,眉眼盡皆舒展,口中低聲吟哦著。“但諸恆河尚多無數,何況其沙……啊,這是一部梵文和小篆對照書寫的《金剛經》,總有一千五六百年的歷史,上面字跡清晰,格式規範,是絕世無雙的精品。多虧了德納姆小姐,我們的疏忽簡直不可原諒。”
“過獎了,我也是無意間碰見的。”蘇珊矜持地笑道。
“不必謙虛了,我早有耳聞,德納姆小姐才華橫溢,慧心靈性,頗具乃父遺風。今日親身得見,才知道你鑑賞文物的功力和挑選伴侶的眼光一樣出色。”
蘇珊的腮邊不禁微微一紅,自然明白方子介所謂的“伴侶”指的是餘伯寵。古堡歸來後,兩人的形跡日益密切,已經是人所共知的事實。蘇珊雖不避諱,但初次被人當面道破,還是不免有幾分羞澀。
“教授,”她假作嗔怨地說,“您該不是在取笑我吧。”
“不,不,我是誠心祝福,絕無雜念。”方子介說,“無論從哪個方面看,你和餘先生都堪稱鸞交鳳友,佳偶天成。”
“哦,”蘇珊暗含驚喜,笑顏如花。“像您這樣正派的學者,居然可以容納一個惡名昭著的江洋大盜,倒也難得的很呀。”
“說實話,”方子介收斂笑容,面色沉靜。“以前我並不清楚伯寵的人品,僅憑傳聞而論,對他的舉止做派多有微詞,甚至不同意他加入這一次的聯合行動。但經過全面的接觸瞭解,才明白不可輕信流言,如今的觀感已經截然不同了。”
“那麼,”蘇珊笑眯眯地說,“您能夠告訴我此刻對他的印象嗎?”
“有一句話可以概括,”方子介舉手加額,不勝感慨。“——與周公瑾交,如飲醇醪。”
蘇珊懵懵懂懂,不大領會話裡的含義,但見方子介滿臉敬慕之色,想必是極其激賞的意思。當下心情更加舒暢,也越發增添了對餘伯寵的好感。唯一困惑不安的是,至今還揣摩不清餘伯寵對自己的真實看法。
許多情況下,人們共擔憂患易,同享富貴難,考古隊的合作關係也不例外。艱苦跋涉跨越險阻的時候,中英雙方成員尚可彼此扶攜,緩急相濟。一旦漸入佳境,收穫豐厚,齟齬和紛爭的種因就悄悄地滋生蔓延。
新發現的是一座寬敞的內殿,從填滿房屋的流沙中並沒有挖到什麼東西。但隨著沙土清除完畢,人們驚奇地看到,四周高約十三英尺的殿牆上呈現出一幅幅儲存完好的壁畫。
這些壁畫色澤鮮豔,線條富麗,表現的大多是佛教藝術及神話故事。畫中有傳說裡的王子,穿虎皮和綁腿套的婆羅門,還有穿西域各民族服裝的供養人。有些人頭戴高冠,有的戴波斯頭巾,也有的帶著鷹翅一般的帽子;有的凸鼻凹眼,有的則是紅髮,還有黑髮。服飾式樣也極為繁雜,最多的是青色或藍色。人種也各有不同,有雅利安語系的,有吐火羅語系的,有印歐人、塞種人、敘利亞景教徒、波斯人、回鶻人、蒙古人等。除了內容豐富,技法也十分純熟,不但各類人像繪畫達到了很高的水準,其中的屋舍、水池、池中倒映的樹木及水中的游龍,蓮花法座,刀劍上的皮鞘和駿馬上的流蘇,無不描繪得精緻而逼真。人們難以想象,遙遠年代的不知名的畫師竟然具有如此深厚的造詣,幾乎將當時各種燦爛而偉大的藝術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既有羅馬式的優美,又有印度式的柔和,也有中國式的綺麗。
(十五)(4)
畫中展示的西域曾經像海綿一樣,完整博大地吸收過多種宗教文化,接納過多種族的文明和人民。然而,印歐人在基督降臨前取道哪裡來到中國?景教徒的繪畫如何出現在佛寺的殿牆上?塞種人是中國西域最早的土著呢,還是從另外的地方遷徙而來?這些壁畫似乎引出了無數謎團,同時又像是在默默地解答著無數的疑問。
站在壁畫前,所有考古隊員都鴉雀無聲。目不暇接之餘,神情意態卻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