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籠形成的光影交錯,他的思緒也恍惚了起來。
酒,是好東西,他喜歡。
他當初雖算不得嗜酒如命但有好酒從不放過,也曾有自己得意的窖藏,白酒黃酒紅酒各有不同的存放點,興致來了就命人去取。想風雅便一個人依著自己的心情或是月下小酌,或是伴著悠揚的樂聲獨飲。若是覺得孤單便喊來那幾個死黨開上幾瓶一起糟蹋,不去管什麼醒酒時間,不去問飲酒方式,要的是爽快是一時歡樂。
不惜重金之下,他藏酒之多足以讓任何愛酒者欽羨,但能讓他重視的卻只有兩樣。
一樣,是他的弟弟蘇攸送他的三十歲禮物,一罈百年曆史的狀元紅。曾是中國歷史上最後一位狀元劉春霖的師長在他中狀元后所送的十壇狀元紅之一,價值之高不需詳說。
他猶記得自己當時十分開心,可是依舊習慣性的挑著眉頭哼聲道:“這怕是中國最後一罈名副其實的狀元紅吧?在我生日送這最後一罈狀元紅,你這又是何意?”
可他沒想到若是平時一聽到他這尖酸話就轉身走人的弟弟卻是笑容一揚,他那英挺的臉龐一向剛毅英氣,此番難得展顏卻是讓他一怔,居然覺得這張還算俊逸的麵皮笑起來的時候居然和自己有幾分相似。
“送你,只因為這酒已是獨一無二,唯有獨一無二的酒才配得上你。”面前的英挺青年聲音乾脆果斷,好似不容人置疑。
饒是蘇徵面對這位弟弟時一向習慣用尖銳的言語,但此時也說不出半分尖銳之詞,只是看著他那身筆挺墨綠色軍服的消失在視線中。
那時候他第一次感覺到,或許媽媽去世前說的對——他已十餘年不肯相見的爸爸當年堅持讓他認祖歸宗,並非是因為不愛他,也並非完全沒有顧慮媽媽的想法,而是因為那個孩子特別像他爸爸罷了。
眉眼中的剛毅英挺,如今一身筆挺軍裝的昂然模樣……
”徵兒,蘇家今日的榮耀是用鮮血和軍工鑄成的,你自小就無意從軍,也別太難為你爸爸……“
他沒聽進去,但也沒對他過多為難,外人眼中他蘇攸是蘇家子嗣,蘇長塑的兒子,蘇徵的弟弟。
那壇酒他從放在了他的書房再未動過,這窖藏百年的美酒早已沉澱發酵不能單獨飲用,還需用水調配得宜,麻煩得很,動它做什麼?
偶爾望著的時候,他會覺得這酒一定很難入喉,他要找人與他一起來喝。酒是青年送的,他自然是不二人選,只是要與他蘇徵一起共飲,他要有足夠的資格。
或者,他當上上將的那一日?
既已是百年珍藏,再放上幾十載又如何,或許那小子讓他等不到那麼久呢。
而另外一罈卻是生日後的第二天收到的,男人穿了一件白色唐裝帶著一個青皮葫蘆悠悠然的出現在他面前,伸出手,聲音是聽了二三十年的冷淡平和:“送你。”
就只是這兩個字,就只是一個青皮葫蘆所裝,他滿不在乎的收下,卻在青年走後置若珍寶般放置在他那從不讓外人進入的臥室床頭,日日睡前都要看上一眼,彷彿又能看到青年白衣飄然黑髮輕垂額間,墨玉眸子冷凝的視線……
偶爾他會開啟葫蘆蓋輕輕的聞一下,是青年身上熟悉的味道,淡淡的梅香,梅花酒。青年每年都會親自釀酒,只是他從未有緣一嘗,也不似幾個狐朋狗友一樣厚著臉皮去討要。
雙手有些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他索性收手順著依著的窗扇滑落在地上,雙頰酡紅一片,雙眼輕輕合上。
青皮葫蘆隨著時間變成了黃皮,他也不再開啟——他雖自負意志力足夠強,但面對心愛之物又有幾人忍耐得住?不如封著。
只是時不時仍要伸手把玩一下,手指輕輕描繪著葫蘆底端上的比劃——贈蘇徵生日賀禮,落款……燕飛。
就這兩個字,攪得他心亂如麻,不復淡定從容。
趙元儼,字燕婓。
而他,叫燕飛。
簡單的兩個字,卻連他們這些一起長大相處多年的發小也沒人叫過,他不喜別人稱呼他太過親暱。所以喊他時都喊司空,司空……
那兩個字,他只得在心裡念著,一遍又一遍,有時候是夢中囈語,有時是一人獨處不自覺地念出聲來。只是,此時呢?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他輕喃著,眼角溼潤。
“燕燕于飛……”
即使多少年來他一直都知道他喜歡的那個人觸手可及,但他更知道自己永遠也不會有勇氣伸出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