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不僅僅是為了自己受到別人的輕視,才發出這種感嘆的。幾十年來,他漫遊過不少地方,接觸過很多人。那些凡是生相美麗的人,都能受到人們的尊重,儘管他們腹中空空如也。而那些生相醜惡的人,卻事事受到冷遇,儘管他們德性很高尚。這已經成了一種普遍的社會風氣。可悲!可悲!
於是,他又奮筆寫道:
魯哀公很奇怪地對孔子說:
“衛國有一個相貌奇醜的人,叫哀駘它。男子與他遊處,思念他而不能離去。少女們老遠見到他,就深深地愛上了他。有很多少女回家對自己的父母說:‘寧願當哀駘它的妾,也不願當別人的妻!’真是連禮義廉恥也不要了!哀駘它的魅力也太大了。”
從來沒有聽過他主動發表議論,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地位,他的智慧也很平常,況且,他那醜陋的相貌又是天下共知,但是男子與婦女都如此喜歡他,他可真是個怪人啊!
我聽到這個人之後,就將他召到宮內,想與他交個朋友。一看,他的相貌果然是天下第一的醜。但是,我與他遊處了不到一月,就感覺到他的為人不同尋常,他有一種奇特的魅力,一種說不出卻不可抗拒的魅力。
不到一年,我就產生了一種想法:將君位讓給他。因為我越來越覺得,在他面前,我就象太陽底下的一盞小燈。
哀駘它一聽我要將君位讓給他,滿臉不高興——我還從來沒見過他不高興哩——的樣子,但是沉默了半天之後,他還是答應了。
我心頭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但是,數天之後,哀駘它失蹤了。他沒有與我辭行,獨自一人離開宮廷,不知所終。
我整天神思恍惚,若有所失,落地的石頭又懸起來了。好不容易碰到了一個德性高尚的人,卻又離我而去。他好象對我,對魯國,一點兒也不感興趣。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人呢?”
孔子聽後,說:“我有一次到楚國去,在路旁看見一群豬崽,趴在母豬的腹下搶著吃奶。那母豬已經死了,可是豬崽們不知道。過了一會,有一頭小豬發現母豬的眼珠不動彈了,便‘吱!吱!’地叫著跑開了。其它小豬見狀,也知道母親已死,便紛紛亂跑,離開母豬而去,如樹倒猢猻散。
“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豬崽們愛它們的母親,並不是愛母親的形體,而是愛主宰形體的精神。母親死了,精神便消失了,即使形體如舊,豬崽們也會棄之而去。
“豬崽尚能如此,而人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嗎?精神高於形體。人能夠感動別人,並不是因為他的相貌,而是因為他的精神。
“哀駘它這個人,雖然相貌醜陋,但是,他精神充實,品性高尚,因此,他不說話,別人卻相信他,沒有功勞,別人卻親近他,甚至您都願意將君位讓給他。
“這說明,一個人只要精神境界高尚,就是一個好人,而不在於他的形體。”
莊周的想象力越飛越遠,他似乎在虛無飄渺的境界中,發現這麼兩個人:
有一個人,兩腿曲拳,傴僂殘病,而且沒有嘴唇,眾人視之為妖怪。他來遊說衛靈公,衛靈公十分喜歡他。久而久之,靈公看慣了他,再看正常人,兩個肩膀扛著一個腦袋,真難看。
又有一個人,得了粗脖子病,頸項猶如盛水的大甕,眾人視之為妖怪。他來遊說齊桓公,齊桓公十分喜歡他。久而久之,桓公看慣了他,再看正常人,兩個肩膀扛著一個腦袋,真難看。
當然,這只是夢想中的事。莊周深知,君主們是不會喜歡這種人的。但是,現實既然如此不完美,人生既然如此不如意,何不以荒唐之言,悠謬之說,塑造一個理想的境界呢?
這樣的理想,也許不會變為現實,永遠只能是一種幻想。但是,這美麗的幻想畢竟帶給莊周一絲的快意。天下相貌醜陋之人,形體殘缺之人,讀了這則寓言之後,能夠從內心深處產生一種共鳴,能夠找到一個知音,能夠給他們的人生帶來一些自信,就夠了。
藺且將五篇文章整整齊齊地裝訂好,讓莊周過目。莊周看後,說:
“藺且,這第六篇,你猜我要寫些什麼?”
“學生不才,難以猜測。”
“第六篇,我欲寫‘大宗師’。”
“大宗師?就是世人應該學習的大宗之師嗎?”
“正是。”
“前面數篇中的人物,不就是大宗之師嗎?為什麼還要專寫一篇‘大宗師’呢?”
“前面數篇中出現的人物,雖然有一部分是體道者,但是,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人類的宗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