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漠的時候,他是多麼的無拘無束,雖然沒有文化,缺少靈感,也不懂思辨,但他卻有一顆健全而通透的心。那蒼蒼茫茫不分天地的環境,那遼闊豪邁無遮無蓋的氛圍,無疑加固了純良的天性。他後來的大智、大勇、大聖、大賢,跟他在大漠裡射鵰的經歷不無關係。正是他的出生地,教會了他正直勇敢,善良樸實。在很大的程度上,他與生俱來的剛毅木訥純厚忠誠的大俠性格真正是得自天然。
雖說郭靖的傳奇般的人生經歷是從書中的第六回才真正開始的,相比之下,在大漠的經歷及其“射鵰”的壯舉,只不過是一個長長的引子,因為即時的郭靖還沒有真正獨立地走入江湖,還沒有真正開始他的英雄人生的經歷。——但若沒有在大漠生大漠長,在大漠有著哲別這樣的老師,並在鐵木真及其兒子們同射下一雕之後,他拉滿弓弦,一下子就一箭雙鵰射下了兩隻,這部小說也許就不會叫《射鵰英雄傳》或《大漠英雄傳》。
值得人深思的是,郭靖的憨厚、拙樸在金庸筆下是一以貫之的,這在金庸作品也算是一個例外了,因為金庸是一個求變之心很盛的作家。但寫郭靖,是寫他一開始是什麼樣的性格,到底也是什麼樣的性格,純是以外在世界走近將就他,而不是讓他去俯就客觀的世界,而且能逢凶化吉,一帆風順,最後竟然還成了當世第一大俠。金庸為什麼對郭靖如此的一意孤行?
孟子說過:“大人者,不失其為赤子之心也。”所謂赤子之心,就是孩子的“原我之心”。這心是從世外帶來的,不是經過世間造作後的心。這是提醒我們,要培養孩子的純潔無瑕,天真爛漫的真心,使他們成人之後,還是用這原來的心去觀察世間,矯正世間,不致於盲從於人世的約定俗成,而被世間的羅網所羈絆。所以朱熹對此的註解是:“大人之心,通達萬變;赤子之心,則純一無偽而已。然大人之所以為大人,正以其不為物誘,而有以全其純一無偽之本然。是以擴而充之,則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極其大也。”
我們並不否認金庸是借郭靖這一典型,去完成他的一種心願,去樹立他的人格理想。他是多麼希望這塵世間都是這種具有赤子之心的人啊,他的“向佛”其實也是郭靖之後,他最後的堅守。
所以,郭靖是惟一的。
正如金庸也是惟一的一樣。
但是,無論怎樣說,這是金庸喜歡寫兒童,寫童心、寫赤子之心的重要原因,但應該不是全部的因由。
我們不由得想起金庸寫於五十年代的一篇散文。他曾經這樣說過:
“如果你到過江南,會想起那些燕子,那些楊柳與杏花,那些微雨中的小船。”
五十年代,金庸才剛到而立之年吧?他已那麼深情地想起他的故鄉,他的童年。
回顧所來徑。
江南不僅是金庸的出生地和創作的源泉——他的第一部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就是取材於自己從小聽到的乾隆皇帝下河南的故事而寫成的,而且還是他的精神家園和精神寄託。這分對家鄉繾綣眷戀的情感,這分對童年刻骨銘心的記憶,內化為一種創作的感情張力,外化為文藝創作的動力。
這樣的事例在中外文學史上並不少見:
福克納在美國密西西比州的奧克斯福鎮,開拓了屬於全人類的神話世界——“約克納帕塔法世系”。
哈代在他家鄉英國的威塞克斯小鎮,挖掘出帶有十八世紀鄉村文化色彩的“威塞克斯主題”。
蕭紅即使不能迴歸故土,心也永遠朝向故鄉。她在香港病逝前,完成了充滿憂傷和溫馨回憶的《呼蘭河傳》。
許多許多的作家都曾將其審美視野投向出生地,在那裡打一口深井,挖掘屬於自己的獨特的藝術世界。金庸也不例外,他寫了那麼多的孩子的故事,更是以童年作為昔時故園的一抹表徵,而寄寓其懷舊鄉思,讓人感嘆不已。
確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你以為明天一定可以繼續做的;有很多人,你以為明天一定可以再見到的。於是,在你暫時放下,或者暫時離別的時候,你心中所有的,只是明日又將繼續、又將重聚的希望,有時甚至連一絲惆悵也不會感覺到。
但是,就會有那麼一次,在你一放手、一轉身的那一剎那,有的事情就完全改變了。太陽落下去,而在它重新升起以前,有些東西,便永遠不再回來,譬如我們的童年;有些地方,便長久難以迴歸,譬如我們的故鄉。
要是我們明白那麼多的成年人愛聽《童年》這首歌,也許我們就會明白金庸為什麼那麼喜歡寫孩子,寫江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