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中,東西方又分別導領出有著相當差異的軌道。金庸先生揮語如行雲,對這個問題作了扼要簡明的分析:
“西方的哲學傳統裡對知識是相當重視的。柏拉圖也曾認為追求知識就可以完滿地解決人生問題。發展到康德,有一部分的理念就和前面所提及的佛家‘去所知障’的精神相近了。康德認為人永遠不可能接觸到真正的智慧和真理,它和人類的語言及思辨能力是相牴觸的,知識亦無能為力。康德只作如是說,並沒有進一步地說明。而在佛家則進而用打坐以及默想以接近真智慧。禪宗尤其主張如此。這就是屬於宗教的問題了:信則是;不信則否。哲學家想當然是不容易接受的。佛家基本上認為一切哲學的解釋,總是片面的,也就是有限的。有人問佛祖:宇宙是有盡是無盡的?是有限是無限?人死後會如何?問了十四個類似的問題,釋迦牟尼都不回話,這是著名的‘十四不答’。這些問題獲得不同的解釋,卻終不能有答案,提問便是無稽的。釋迎牟尼還作了一個比喻:有人中了毒箭,這時去研究那箭身的質料為何,研究那箭羽的種類為何,研究那射箭人狀貌如何,諸如此類皆無關宏旨,重要的是怎樣去拔出毒箭,救回一條性命。”
“——唉!我已經‘說’得太多了,個人於佛,只是初學,修習的是較古的原始佛教。其實人人學佛各隨緣分不同,而有不同的‘法門’的,有人學佛是為了研究學問,宗教的意味變淡了;有人修佛是出於信仰,即使不能讀很多經典,只要一旦開悟,也有所得。”
金庸先生顯然是不準備多說什麼了,無語因緣,在座者也多隻便會心而笑了。
接著,座中人的聯想忽發,從佛教世界到武俠小說,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是十萬八千里的旅程,而追懷之下,《西遊記》這部書已如“筋斗雲”般浮躍而來。
金庸先生傾身換了個坐姿,緩緩道來:“《西遊記》原先也不是一人一時的創作,總是附會故事,敷陳情節,刻畫人物,最後輯補撰訂的。其中猴子造型的來源,可以追溯到印度史詩裡的英雄人物去。佛經中也利用了那些傳統的民間故事,後來傳入中土,踵事增華,便不只於佛家一門。《西遊記》裡儒、道兩家的風味和理想也具有相當分量的地位,這是中國人合異取同的天性了。”
當人們提及金庸先生早年從事電影工作的時候,他連忙搖搖手,笑道說:“我在電影工作上是完全不成功的!早些年,在左派的長城電影公司做一年多,導過兩部戲。他們對於戲劇的限制非常嚴,編個劇本要這審查、那研究,工作很受限制,那不是個適當的創作環境,我沒有待下去。一直到現在,他們似乎仍然未曾擺脫那許多束縛。
去年,中共召開‘文化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許多人在會中也強調了:主題的限制需要放寬,創作需要自由。連鄧小平也在開幕典禮中說:中國地大物博而歷史悠久,文藝創作也必須要有多方面的表現。至少在趨勢上,放寬是不可避免的。記得去年我在香港,見到一出由大陸的劇團所演出的京戲《辛安驛》,竟然也採用傳統的演出形式,刻畫一對假鳳虛凰的思春之狀,這和前幾年中共的姿態是大異其趣的。
中國是大的!大中國怎麼能任少數人意向所使,翻雲覆雨呢?形勢是自然而然與人的心靈相啟發、相印證。從文學藝術或是哲思玄理之間,我們可以管窺出一些歷史發展的端倪,人們必須一步一步走向自由、開明、寬容而民主的理想。據我個人三年來的觀察,大陸上人民的一般心理,正有以上的傾向和趨勢。至少已經公開承認臺灣三十年來經濟上的成就。——這從某方面來說,稱得上是進步的基礎。”
金庸先生語重心長地作了結論:“中華民族有偉大的文化傳統,這深厚的文化傳統,大有可能導引我們進入光明的未來,重視文化經驗多方面的發展,然後我們期待!”
夜涼方濃,一燈如炬,座中人依依相別,彷彿是結束了什麼。然而結束了麼?或者告別了儒俠金庸,便頓然覺出有一程歲月正將開始呢?那是慧思與靈感的開悟麼?然而一席話間怎容得下這許多境界呢?他留下一些值得細品深思的課題,引燃了歸客的心緒,一如燈火引燃夜色,直到黎明來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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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之路
回顧所來徑,
一切美好的都在煙雲間。
金庸小說中的主人公,常常是自孩童時起便與讀者見面的。
這似乎是金庸的專利,三劍俠中,梁羽生和古龍都沒有這種習慣。
梁羽生的主人公多為英姿勃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