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團記在當天的工作日誌上。前面八年多事,日誌總是記得簡明,勝利後得寬餘,駱隊長記得詳詳細細。
如果駱隊長讀到1993年出版的《與老師升旗太郎君一起在支那工作》一書,他心中的歷史謎團當下便能解開。
1938年11月7日8點,看清盧作孚上了民主輪,民主輪駛離囤船後,穿灰長衫、圍白圍巾的田仲從12碼頭跑開。此時,江心守候多時的民族輪拖了滿載的駁船已駛向這囤船,民主輪一走,就靠上囤船。按照盧作孚昨日調船會議下達的指令,它將裝上“漢口船舶機器廠”的一件關鍵裝置,然後追隨民主輪上行。
民主輪正駛出,盧作孚聽得囤船上爭吵聲大作。是那位工程師指著荒灘上零散裝置,堅持要將本廠所有配件都裝上囤船:“少一件,也不行!”
李果果卻不準,說:“盧次長和各位有言在先,約法三章,當時所定的辦法是由各廠礦‘各自選擇主要器材,配合成套,先行起運,其餘交由木船運輸,或待四十天後,另訂計劃運輸’。”
工程師權威地拉著計算尺說:“哼,我早算過了,四十天後,枯水一來,根本無法再運!”
盧作孚見雙方爭執不下,抱歉地對輪機艙中寶錠喊道:“兄弟,我得下你的船!”寶錠驚道:“啊?你又不肯坐寶錠的船啊?”
盧作孚說:“我坐民族輪,咬你的尾巴,進了三峽,又能見面!”
“好吧。”寶錠咕噥著,目送盧作孚熟練地在民主輪將離囤船前跨幫上了囤船。
“萬一這些配件來不及運走……”囤船上,工程師嚴厲地逼問。李果果一愣,一時不敢作答。
李果果身後,有人接過話,更加嚴厲地說:“萬一來不及,或竟準備拋棄。”
工程師急了,說:“拋棄?誰說的!”
李果果被推到一旁,他身後的是盧作孚,說:“盧作孚。”
“拋棄!回到大後方,沒了配件,光有主機,拿什麼製造船舶用機器?盧先生,你比我懂——這可是打抗戰搞交通急需的!”
盧作孚說:“拿天府煤礦的煤,拿四川的鐵礦,拿從宜昌撤退回去的武漢鋼廠的爐,煉出鋼鐵來,拿你手頭的計算尺,算出資料來,先製造出漢口船舶機器廠所需的配件,再裝上你這主機,就拿它們來製造抗戰急用的船舶機器。”
工程師不捨地望著荒灘上配件說:“拋棄?”
盧作孚重複:“拋棄。別忘了大撤退開始那天我們在這裡約法三章!”
文靜從荒灘上拋棄的配件中走出,牽著那個報童姐姐。報童姐姐脖子上依舊挎著那一對虎頭鞋。文靜正不知向哪兒去,盧作孚大喊:“上這兒來!”
工程師問:“拋棄器材?”
盧作孚答:“保人。”
“保什麼人?”
盧作孚說:“比方說,孔德成。”
工程師問:“孔子七十三代嫡孫孔德成主祭官也來啦?”
盧作孚抬眼望著泊在江中,因水淺無法靠上臨時碼頭的明興輪,“武漢棄守,孔德成乘三北公司申漢線江明興輪到宜。明興不能由宜昌咽喉上行川江,孔德成一行現困於輪上,幾天了。我已派人為他們送去民生公司船票,你說,孔子後人,要是不走……”
工程師接道:“是不能留給日本鬼子。”
附近鑼聲敲響,盧作孚循聲望去,敲鑼人是一個未滿三十歲的青年,教師模樣,穿一身舊棉袍子,帶著一隊更年輕的學生。盧作孚還沒開口,工程師說:“曹禺先生!”
盧作孚問:“認識?”
工程師答:“從前只知名,今天才見面。剛才船一攏岸,他就敲著鑼帶著學生上岸演戲,《瘋子的女人》。”
盧作孚說:“現在他又敲著鑼帶著學生上船,要走了。他們國立劇專的要是不走……”
工程師說:“往後中國沒戲了!”
文靜牽著那個報童姐姐上了囤船,跳板晃動,盧作孚迎上,抱過姐姐,再轉過頭對工程師:“她要是不走,勝利後,你我就是都來當園丁,當真把這世界建設成一個大花園,誰到這花園裡來遊戲玩耍?”
工程師說:“盧先生莫說了。我這一塊配件扔下,你就能把曹禺、把孔子七十三代孫、把這些娃娃都運回大後方。”
盧作孚說:“朋友,你敬業,我敬你。可是,這都到了什麼時候了,你我不能光拿計算尺來算!”
工程師說:“那,憑啥來算?”
盧作孚道:“變數太大,只能心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