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好像唱的是他這一輩子!都說巴蜀大地藏龍臥虎,莫非眼前這老叫花子竟是江湖中的一位高人?再看時,老叫花子跟往常法場戲唱沒啥兩樣,一樣的手舞足蹈,與一幫小叫花子一唱一和,出口成章:“天亮了你才流泡尿——”
“臊哄哄哪敢去豐都城閻王腳下?”
“黑白判官判你下阿鼻——”
“二輩子也回不了蓬萊老家!”
盧魁先聽著,眼前這群叫花子們所唱,一字一句,竟都直指趙爾豐這一輩子的人生。
今年六十六歲的趙爾豐,五十八歲隨川督錫良入川,先後任永寧道員,建昌道道員。光緒三十二年(公曆1906年)七月,朝廷認識到“四川、雲南兩省毗連西藏,邊務至為緊要”,設立川滇邊特別行政區,以趙爾豐為川滇邊務大臣,其轄區東起打箭爐,西至丹達山,南抵雲南維西、中甸,北至青海玉樹,每年由四川撥出46萬兩白銀作為行政經費,兵源及給養也主要由四川補給。《川滇邊務大臣檔案》載:趙爾豐在川滇邊實行改土歸流,廢除土司制度和寺廟特權,對發展藏區農牧業、手工業、交通郵電業和文化教育事業頗有建樹。宣統三年三月(公曆1911年4月),原四川總督、趙爾豐之兄趙爾巽調任東三省總督,朝廷根據其兄保舉,調趙爾豐任四川總督。舉賢不避親,當哥的沒想到他的這一番報效國家、提攜兄弟的好心,竟誤了自家兄弟勤政愛民的一生清名,令趙爾豐就在這一年末斷頭於西南成都。同年五月二十一日(公曆6月17日),川漢鐵路公司股東在成都開會,成立四川保路同志會,以“拒借洋款,破約保路”為宗旨,推舉蒲殿俊、羅綸為正副會長,一時間,全川142縣相繼成立保路同志分會,陸續入會者達十萬之眾。閏六月初六(公曆7月31日),清廷令趙爾豐剋日赴四川總督之任,彈壓川人保路風潮。初八日(公曆8月2日),趙爾豐到任視事。
在川滇邊務大臣任上官聲頗佳的趙爾豐,哪裡會不曉得川人辦鐵路之不易,鐵路於國於民於川人之利益?趙爾豐甫任,也曾對時局有過清醒判斷,指出“四川百姓爭路是極正常的事”,於是一面開導民眾,一面電懇清廷“籌商轉圜之策”。七月初五(公曆8月28日),趙爾豐以川督名義,與人聯名致電內閣,那電文是他親筆所擬,至今仍字字在心,不曾淡忘:“目前迫令交路,激生意外”,“人心一失,不可復股”。孰知次日,趙爾豐遭端方參劾:“庸懦無能,實達極點”,請求朝廷派重臣赴川查辦。七月初十,清廷電飭端方迅速赴川查辦路事。七月十二(公曆9月4日),趙爾豐收到了那封“迅速解散,切實彈壓……”的電報。趙爾豐徹夜未眠,三天後,公曆9月7日,終於作出了其今生一百八十度轉向的重大抉擇——約蒲殿俊、羅綸九位保路同志“到督署看郵傳部電報”並誘捕之,又下令向請願者開槍……
“這才真叫落下個本來清清爽爽房門前一片渣渣窪窪!”盧魁先心底一嘆,“先正後邪,始清終汙,人啦,一輩子哪能活成這樣。”盧魁先不曉得,他這輩子會不會再遇上這樣的人。他只曉得,自己這輩子千萬莫學這樣。他正陷入沉思,就見往日的總督府中走出兩個人,沿著前些天趙爾豐監斬保路同志的老路走上斷頭臺,近了認得出人,是12天前成都重建四川軍政府時剛被推為正副都督的尹昌衡與羅綸。後者正是百日前被趙爾豐誘捕於督府衙門的保路領袖之一。
趙爾豐向尹昌衡問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尹昌衡反問:“你問宣統年?”
趙爾豐說:“皇帝完了,不問。”
尹昌衡:“12月22日。怎麼啦?”
趙爾豐無語,從自己陡然變臉對保路川人下手那一天算起,當真是“百日之後”,百日前在這個臺子上被自己監斬訖的那個黑衣保路同志一語成讖!今日輪到他了。
趙爾豐記得自己這輩子法場上砍下的人腦殼不計其數。趙爾豐同樣記得,那一次巡視川滇,邊寨中見一戶人家困坐火塘,竟無隔夜之糧。趙爾豐喝問該縣知縣,知縣以“不知”推諉。趙爾豐怒斥:“爾為本縣知縣!可知知縣最當知何事?知縣是知一縣之事,即知人民事也。故勤政愛民者,因愛民而勤政。非勤政為一事也,愛民又為一事也。凡民有疾苦,而官不能知之,不能救之,是賊民者也。”當場便將該知縣罷了官……
望著趙爾豐身後那根百日前曾丕農們斷頭的柱子,羅綸閉眼祝禱:“保路死事同志,今日可以告慰諸公英魂。”
尹昌衡問:“趙爾豐,今天,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就見趙爾豐默默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