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願百姓發現,當先的那黑衣大漢與他身邊的那個青年,一震之下,並未挪動身形,他們也全都站定了。痛哭聲再起,九名被誘捕的保路同志的名字,再次由黑衣大漢與追隨其後的青年喊起,請願者壯起膽子,亮出嗓門,齊聲高喊:“還我保路同志!蒲殿俊、羅綸、顏楷、張瀾,鄧孝可、胡嶸,還我保路舉人江三乘、葉秉誠、王銘新!”
盧魁先喊著聽著,忽然覺得臉上有溼漉漉、涼絲絲的東西流淌,這一年,川西壩子秋天的頭一潑雨是在七月十五之夜無聲無息落下來的。
田徵葵再次回頭,只見趙爾豐苦笑搖頭後,再次揮手。這一回,是果斷地由上朝下揮手。田徵葵痛快地低罵一聲:“那年子,山西省,你命我一口氣斬下七十個逃兵腦殼,你眼皮也不眨一下。這才是你的本來面目哇,我的趙總督趙大人!”話音未落,他已轉過身,扣動扳機。
聽得槍響,盧魁先本能一驚,左顧右盼,望著左右手兩塊牌位碎片,一時分不清發生了什麼事。廣場中,無數光緒牌位被擊碎,燭火被擊滅,香燭被擊斷,血光四濺。群眾驚呼逃散。連響的槍聲中,緊抱成團的三個學生突然炸裂,第一個反應的依舊是劉德奎,一聲高叫,人已反向跑開。第二個反應的還是石二,早已拔刀在手,一聲悶吼,向前躥出,撲向田徵葵。田徵葵槍口一移,指向石二,就見石小二捂了噴血的右臂,刀交左手,不改直撲的勢頭。樂大年本已被裹入四散逃亡的人群,一扭頭,發現盧魁先直立不動,趕緊跑回,卻被逃亡者撞倒。回頭再看時,曾丕農已經捂著胸口,鮮血噴湧而出,他仍死死地靠定斷頭柱,不讓自己倒下。
盧魁先叫道:“曾丕農同志!”曾丕農強抬起一隻手,指著盧魁先身後,盧魁先看懂了,那是命他“快撤”!
盧魁先大叫。他發現,聽不見自己的叫聲。突發的大屠殺,令自己似乎又回到小時候失語的狀態。
總督府前大街槍聲一片,罵聲此起彼伏響徹斷頭臺上下:“趙屠夫!”
從此,趙爾豐得了這個綽號。就像當年曾國藩因“就地正法”實施得太徹底得了個“曾剃頭”的綽號。不同的是,趙爾豐的“就地正法”搞錯了年代,所以,他雖然與曾國藩同樣載入史冊,曾國藩被稱作“曾文正公”,而他卻被稱為“趙屠夫”。
川人省城督府衙門前的保路請願演變成“成都血案”,“被殺害登記如冊者達32人,遭槍傷及被巡防軍驅趕、踐踏受傷者無數。”
盧魁先都不知自己是怎麼回到會館小屋的。他犟著脖子,鮮血,依舊順著指尖淌下。他呆望窗外。一具具死難者屍體被橫拖著,由左向右,拖出小視窗外,拖出盧魁先眼前的小視窗……
盧魁先說不出聲,就著指尖的血,他想把要說的話寫在白木刨就的桌面。
吱呀呀扁擔聲起。窗外,晨霧中,農民挑著擔子,來在總督府衙門前。那一處被請願者踏倒的稅卡,不知幾時恢復了。農民叮叮噹噹從懷中掏錢的聲音,攪亂了盧魁先心思。盧魁先口中喃喃,捉摸著兩個字,卻連自己也聽不清。指尖淌下的血,只在桌面上滴出一個紅墨點……
撲倒在桌前的盧魁先被街頭一聲響鑼驚醒,聽得一聲吆喝:“午時三刻,開刀問斬!”就見趙爾豐從總督府走出,殺氣騰騰地登上斷頭臺。死囚們腦後的長辮被拎起,一根接一根,穿進了紅漆柱頭上的那一個大鐵環。鐵環一下子懸了那麼多顆人頭,不堪其重,叮叮噹噹晃盪著。多名劊子手提刀上了斷頭臺,回頭望著監斬的趙爾豐。
“慢!”趙爾豐道,“我且問爾等保路同志們,同盟會革命同志們,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要宣傳鼓吹的麼?要不,唱一段?”
為首的死囚靠著斷頭柱強撐起身,看定趙爾豐,良久,突然仰天爆發一陣大笑,說出一句話來:“百日之後!”說罷,再無一言一語。他這一站直,盧魁先看清了,這人黑衣,長身,是曾丕農。
寒光起處,眼前無數道血光。一具具犧牲者屍體被橫拖著,拖出小視窗外,拖出盧魁先的視線……
靜後,耳邊響起湖北腔的乞討聲:“大德紳糧老少爺……”視窗外,老叫花子雙手捧著一隻大海碗,走過。盧魁先就著指尖的血,顫抖著正想在白木刨就的桌面上寫下兩個字。他恍惚覺得要寫的兩個字就潛伏在眼前桌面上早寫下的“民不聊生”墨筆字當中……
這天,盧魁先拾起那塊破碎的木牌,來到江邊,放進水中,江水湧過牌面,將上面沾染的一抹凝結成黑色小塊的紅化融了,這紅紅的是那天夜裡染下的血,這板塊上只剩下一個“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