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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

年三十的深夜,我聽著傾城的鞭炮聲,嗅著空氣裡的硫磺味,看著花炮用迷離的色彩將人們的祝福與希望塗在暗藍色的天幕上,我揉著天亮要下鍋的糯米粉,想:難道這樣就叫普天同慶,永珍更新嗎?

民以食為天本是不錯的,然而,難道我們可以據此將它溶化為“人以吃為樂”嗎?

我們真是太重視口福了,我們過去有個灶王爺,可見吃的地位之重要。結婚、祝壽、添子要大擺宴席不說,就是死了人,墳前供供倒也罷了,偏偏還有路祭。受尊敬的亡錄在半路上要受用好幾頓。親朋送行要設宴餞別;遠道而來要擺酒接風或曰洗塵。布衣百姓相互致意:“吃過了?”“吃過了。”“還沒吃啊?”“還沒吃。”帝王們有帝王們的華宴,梁山泊好漢打了勝仗也是要在聚義廳大啖一回的。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故事發生在吃上:孔融讓梨;鴻門宴;曹操煮酒論英雄。乃至於貴妃醉酒,呂布戲貂嬋;武松在獅子樓殺了西門慶……也都發生在食桌上。我們的老祖宗,乾脆把青銅炊器——鼎,昇華為王權的象徵。“鼎之輕重,未為問也。

“當個宰相,被稱為“調和鼎鼐”,可見本事之大。稱讚君主有政治才能,則說他“治大國若烹小鮮。”發展到現在,以吃為名,舉行各種暗地交易的事就不勝列舉了。民間有歌謠道曰:“筷子一提,可以可以;酒杯一端,好辦好辦……”。有時我覺得,“吃”字的魅力之大竟如傳染病一般。比方,我們說人有辦法,叫“吃得開”。嘲人無能,叫“吃蹩”。走運,叫“吃香”。倒黴,叫“吃苦頭”。還有什麼吃驚,吃緊,吃罪不起等之類的詞兒。最妙的莫過於罵人太笨,大吼一聲:“你是吃屎的啊?!”連屎都沒得吃的時候還有一句精彩的預備著,叫做:“喝西北風去啵!”那是有吃之人對無吃之人十分得意地嘲弄和鄙視了。

唉,吃吧,吃啊,這吃字如此生動,如此傲慢,又如此低賤。中國向以吃字甲天下而驕喜不禁,這新春大節之時,這辭舊迎新之際,吃,大吃,變著法子吃,任勞任怨地吃,豈有疑哉?

怕只有如我這樣的不省之人才無事而煩惱,有福而哀嘆。我真想解脫身上的圍裙,甩掉臂上的袖套,從油香辣嗆,五味調和,箸勤杯滿,暈乎乎,迷澄澄的重圍中衝出,跑到一處高高的山崗,讓四野的長風吹我一個眼明心徹!讓我在清明與堅韌中,開始我新的一年裡的生命!

尺素寸心

《聽聽那冷雨》

余光中

接讀朋友的來信,尤其是遠自海外猶帶著異國風雲的航空信,確是人生一大快事,如果無須回信的話。回信,是讀信之樂的一大代價。久不回信,屢不回信,接信之樂必然就相對減少,以致於無,這時,友情便暫告中斷了,直到有一天在贖罪的心情下,你毅然回起信來。蹉跎了這麼久,接信之樂早變成欠信之苦,我便是這麼一位屢犯的罪人,交遊千百,幾乎每一位朋友都數得出我的前科來的。英國詩人奧登曾說,他常常擱下重要的信件不回,躲在家裡看他的偵探小說。王爾德有一次對韓黎說:“我認得不少人,滿懷光明的遠景來到倫敦,但是幾個月後就整個崩潰了,因為他們有回信的習慣。”顯然王爾德認為,要過好日子,就得戒除回信的惡習。

可見怕回信的人,原不止我一個。

回信,固然可畏,不回信,也絕非什麼樂事。書架上經常疊著百多封未回之信,“債齡”或長或短,長的甚至在一年以上,那樣的壓力,也絕非一個普通的罪徒所能負擔的。一疊未回的信,就像一群不散的陰魂,在我罪深孽重的心底憧憧作崇。理論上說來,這些信當然是要回的。我可以坦然向天發誓,在我清醒的時刻,我絕未存心不回人信。問題出在技術上。給我一整個夏夜的空閒,我該先回一年半前的那封信呢,還是7個月前的這封?隔了這麼久,恐怕連謝罪自譴的有效期也早過了吧?在朋友的心目中,你早已淪為不值得計較的妄人。

其實,即使終於鼓起全部的道德勇氣,坐在桌前,準備償付信債於萬一,也不是輕易能如願的。七零八落的新簡舊信,漫無規則地充塞在書架上、抽屜裡,有的回過,有的未回,“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要找到你決心要回的那一封,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往往數倍於回信本身。再想象朋友接信時的表情,不是喜出望外,而是餘怒重熾,你那一點決心就整個崩潰了。你的債,永無清償之日。不回信,絕不等於忘了朋友,正如世上絕無忘了債主的負債人。在你惶恐的深處,惡魘的盡頭,隱隱約約,永遠潛伏著這位朋友的怒眉和冷眼。不,你永遠忘不了他。你真正忘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