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又怯聲唱了起來,姿態柔美而情致萬千:
因念都城放夜。
望千門如晝,嬉笑遊冶。
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
年光是也,唯只見,舊情衰謝。
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他闔目聽著,手裡輕輕打著拍子,“皇后你聽聽,宮裡的舞坊是不是技藝越來越精湛了?
“唱得果然是好,”陳皇后坐在他身側,微笑的看了一會兒,“陛下平日裡從不愛這些歌舞穠詞,怎麼今日如此有雅興?”
“周邦彥的詞靡靡是靡靡了些,但著實深情入畫呵。”他微微嘆著。
一個小太監捧了藥盞走進殿來,尖細的聲音道,“陛下,該用藥了。”
“拿走,拿走,朕的病早好了,還吃什麼藥。”隆慶帝的面上驀然罩上了一層陰霾之色,已是十分的不悅。
歌姬們見他震怒,也停下了歌舞,不敢再唱。陳皇后起身接過了藥盞,揮揮手讓那小太監退了下去,柔聲勸道,“陛下,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莫要再使孩子的性子了。”
“皇后也這般說朕?”隆慶皺眉望著她,彷彿賭氣一般。
“陛下說哪裡話,臣妾自是盼望陛下身體康健的,”陳皇后面上溫柔神色如初。
“陛下把這藥喝下去,臣妾再陪陛下聽些周邦彥的詞。”
“朕倒不是愛聽周詞。”隆慶似欲辯解。
“臣妾知道了,”陳皇后眸中光影一轉,揚面對歌姬們吩咐道,“唱一首幼安居士的《青玉案》吧。”
歌聲又起,舞步翩躚。窗外依舊是寒苦清冷的冬夜,建極殿裡卻融融仿若三月陽春。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風蕭聲動,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隆慶帝聽著這柔美的歌聲,腦海中浮現出的全然是那個綠錦盈盈的背影,不由自主的唇邊有了笑意。
“藥都快涼了,”陳皇后細心地捕捉到他面上神色的變化,手裡的湯匙握得緊了緊,面色依舊是溫和的,“陛下,該吃藥了。”
隆慶帝默然的側過身來,任由她一口一口的信心喂藥。偌大的建極殿在歌舞聲中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沉意,他的腦中亦有些昏沉,闔目安睡前,眼前唯一明朗的意象便只剩下燈市的繁華與絢麗。
陳皇后離開建極殿時,仍然有若有若無的歌聲飄了出來,她回頭望了一眼殿中的景象,一抹陰沉冰冷的寒意爬上了眉梢。
李氏回到家時,已經是敲過二更了。她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了一夜。卻彷佛身處在懵懂之中,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此刻街市上人潮早已散去,所有的燈盞也悄然熄滅,天地間只有一片寂靜的黑與白。她靜靜地立在張府硃紅的大門外,看著門上還未撤去的紅燈發呆。在街上走了一夜,早已習慣了這般的寂寞與冷清。
澄淨的世界如被冰封,唯有水晶橋上雙雙對對相攜相依的眷侶身影深深映在她的腦子裡。她腦海中忽然浮現的,確實許久之前,剛剛兩三年前新婚的情景。彼時她初嫁至京城,貧門小戶的女兒乍離了父兄的庇護,獨自一人孤零零的住在偌大的宅子裡。身邊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上元燈會那夜,一向忙於公務的他忽然很早就回來,拉了她便出去看燈,彼時天寒地凍,唯有彼此相合的手心卻是熱的。走過水晶橋,看過正陽門上紙紮的綵鳳,喝過錦衣衛在端門發的金盞佳釀。年年元宵夜,皇帝都會親賜御酒給京城萬民,百姓們只需要在端門外排隊領取錦衣衛發的用金盞盛滿的美酒,這早已是京城流行的風氣與美談。彼時她並沒見識過京師的繁華,也沒見過這樣富麗瀟灑的夜景。
她在端門外排了許久的對,卻被蜂擁的百姓擠得不堪,茫茫人海中與他失散了開。待她終於被人潮擠到前面時,斟酒的侍衛以為她是插隊亂擠的人,十分的豪邁把她推開,“小娘子,莫往前擠,去後面老實排隊去。”
她又是委屈,又是難過,眼淚忽然落下來。那侍衛見她哭了,頓時也有些發慌,手忙腳亂地勸了她一會兒。
人潮中是他抓住了她的袖子,她回頭看時,只見他青衫徐徐,手裡捧了杯金盞酒笑盈盈的望著自己。她的眼淚止也止不住,反而落得更急。就著他的手一杯飲下,早已羞紅了雙頰,側目卻覷著他面上的神色,一概的沉寂如水,透出三分空洞與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