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善伊狐疑地盯緊此刻衝自己淡淡微笑的惠裕,她實在看不懂他過於意味深長的神情。
胡笳漢歌 雲中篇之二 來者何人
宮燈撤下三盞;殺聲隱隱約約自四面八方襲來。這一夜並不黑,因著西處火光更盛。如狼似虎的柔然在幾十年後又一次攻入雲中,大軍直破鮮卑族祖先陵地。鋪天蓋地的雨,遮掩不住愈發茂密的火光,漸成煙氣繚繞。
馮潤牽著雹子依偎在馮善伊膝下,靜無聲息只等天明。綠荷已囑咐人將宮中易碎金貴的器物收置地宮中,柔然破宮,必要燒殺劫虜一番。方媽靠在軟榻另側,一心一意縫著衣領。距離破曉,只有半刻,方才營前將衛來報,柔然必先於日明入抵陵宮。
“孃親,我們為什麼不逃?”雹子有些發睏,只是姐姐囑咐自己不能睡,他便努力睜大了眼。
“我們是大魏的後代。”馮潤咬咬牙,“陣前來敵,不能失了氣節。”
馮善伊落手撫過馮潤的臉蛋,又抬頭看去綠荷無限哀怨:“眼下逃,是不是也來不及了。”
“到這時候了,您怎麼還想著逃。”綠荷頗有些氣結,將擋風的大衣蓋了孩子身上,嘆口氣,“門外跪了一地宮人,您是不是也該說些什麼。”
馮善伊點點頭,想站起來,只是腿有些發軟。馮潤見她這副模樣,忙從榻上起身,披緊大衣,衝去門前,猛地推開,見到數排侍衛與宮人兩面排開,雨水沿著他們模糊的臉龐閃爍著滑落,他們皆是神色哀慼黯淡,無神的目光望去室中暖暖的燈火。
馮潤走出廊子,半身任由雨水澆淋:“欽安院大人有話要告訴大家。柔然陳兵宮外,我等當以命相抗,死守陵宮。”
“都逃去吧。”冷風細雨,淡聲迴繞,這一聲全無情緒。
馮善伊提了一盞燈籠,靠在門前,平靜地覽過眾人,“趁著未破曉,向東逃去,逃不走的便入地宮,躲一時是一時。”
“母親。”馮潤急急挑起鳳目,心陡痛。
馮善伊麵色無動,步入雨中,燈籠擲了腳邊任雨水澆滅,她一一扶起年邁的老宮人,握過她們的腕子,平靜出聲:“我入陵宮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與你們重生,並不是要眾位陪死。如今外敵侵入,若要保全我大朝天子的顏面,欽安院便給他這張臉。死守陵宮,欽安院一人足矣。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值得為了誰去死,更不要說一張臉皮!”
“夫人。”綠荷驚慟一聲,忙跪了地上不能動。
馮善伊拉過裙襬,一步一步邁回階上,她親手扶起綠荷,聲息中浮著淡漠的笑音:“如若是惠裕言中的轉機,我定不負重望。如若只是死期,也請你護我一雙兒女周全。我已寫下降書,以不變應萬變。對不住了,我並非那種大忠大義的女子。”
“母親!”馮潤揚起頭來,滿面分不清是淚還是雨,“母親是要後世如何書您!”
“我不在乎。”雨水滑過手臂,馮善伊看著滿目蕭瑟,她之心,便如這雨聲,悽而不絕,急而不焦。雨息逼入肺腑,清涼舒爽,馮善伊笑著輕闔雙目,“我就是這樣的女人,不必向後世解釋!”
只要活著,無所謂其他。
雨聲壓繞,庭院中只剩馮善伊一人。眾人散逃之後,她便命方媽和綠荷牽著孩子們避去地宮。室中全無聲息,她滅去所有的燈燭,團團漆黑中伸出自己的十指,只腕上的紅玉血絲鐲閃耀軟弱的微光。一紙降表已由硯臺壓了正室桌前,她方有些擔心,若是柔然人不通漢字,又聽不懂她求饒當如何。
鐵皮鋼靴踏過前庭花道,聲聲“咚”音沉悶。盔衣甲衫由風激起瑟音蕭索。劍尖抵著溼涼的地磚滑來,銀光乍現的冷刃殘有血色。
馮善伊端坐於桌前,模糊的光線生生撕裂所有的漆黑。大敞的房門聚了狂風,衣角雲擺皆在飛。當聲音越發靠近時,她有心起身跪地,不消移動,腿腳盡是發軟做抖。她知道自己很沒用,連一個投降的姿態都撐不起來。
銀色鋼甲墜著雨滴,染髒了她今春才鋪好的芙蓉月夜地毯。
冷劍劃裂毯中正央處一束妖嬈綻放的初荷。
腳步聲,不緩不急,融入不安分的沉靜中,恰如山雨欲來。
身子朝前一傾,她本是要跪地,卻重心不穩地跌坐於地。這一跌,痛得骨頭要裂開。皺眉咬唇,唯獨不敢抬頭。溼漉的甲衣飛了一角於她面前,她出手握了握,替他擰了幹,牙打顫道:“大爺是打尖還是住店。”
來人無聲,鋼盔遮住整張臉,只露出一雙寒涼的目,靜靜審視地上垂首自不知唸叨什麼的女人。舉鞘,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