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目遠眺,夜幕下的漢口有種扭曲著的美麗。西南方向沿江的租界區依舊燈火輝煌,霓虹閃爍。西北方向如今已是一片廢墟,基本看不到燈光。民族路以上的漢正街、長堤街一帶是日寇劃定的難民區和安全區。稀疏的燈光幾乎被死寂的黑色湮沒了,如病入膏肓的人的眼睛,又如墳場上瑩瑩閃亮的鬼火。
江漢關的鐘聲響了,只有它還在忠實地記錄歲月的痕跡。可鐘聲為何變得這麼沉重而遲緩?似在為誰哀鳴,又似在提醒著什麼……
夜幕下的漢口啊,此刻的美麗是那麼羸弱,羸弱得讓人揪心,不由讓人想起古時候獻作江祭的少女,禁錮在鐵鏈下,發出絕望的哀嚎,最後失聲的喉嚨只能發出微弱的顫音。
江上刮來的風不再刺骨,甚至帶來了暖意。我差點忘了,現在已經是春天了。而我的春天早已埋葬在冰雪覆蓋的冬日大地裡,不再有破土而出的機會。
我張開雙臂,感受風颳過我的面頰,刮過我的臂膀,刮過我的腰際,刮過我的腳踝,像一隻帶著體溫的手輕輕地觸控上我的身體。
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彷彿某時某刻某地也這樣感觸過。
我陡然想起初到辛家大院的那晚,洗完澡出來也是這樣的姿勢,也是這樣的髮式,讓風穿過我的身體,愜意,舒適。
那夜,我想逃走,結果弄巧成拙……於是,我又想起了他——爾忠國。
我跟他之間曾經有過那麼多、那麼多的誤會,可如今回憶起來,仍算是美好的——眼下的{炫殘{書酷{網 才是真正的{炫殘{書酷{網 。
我又想起了那夜——君寶睡在我和他之間——他囈語般朦朧的話語:“如果當初你不那麼絕情,我們的孩子是不是也有這麼大了?”
此際想來,他是想和我重歸於好啊!可是我沒能抓住那次機會。我若放下驕傲,忘了自己是誰,是否可以改變他乃至我的命運?事情會有轉機嗎?若那時的我足夠敏銳,是否可以踏上另一條命運之軌,不再有那些接踵而來的誤會?那麼,鄂南之行便不會發生,永遠不會遇上喬泰,不會受傷,更不會失去爾忠國。
我若早點卸下驕傲和矜持的盔甲,是否一切都隨之改變了呢?
他,我早已悄悄愛上的他,是帶著絕望離開的呀!
我的手伸向空中,幻想著撫觸到爾忠國的臉。“國哥哥……”我喃喃道,那晚他和我訣別的一幕重現眼前。“你知道我在為你心痛嗎?你知道嗎?”
風吹散了我的幾縷髮絲,縈繞在眼前,彷彿雜亂的水草隨波盪漾,令我不由想起去年壩子湖中彈之際他如魚般閃現我眼前的身影,那一頭水草般舞動的黑髮,以及黑髮間驚恐的眼眸。
他在竭盡所能保護我——即便是以囚禁這種令人不齒的方式——卻於無形之中替我規避了不少風險。
他太驕傲,對我有太多的偏見。同樣,我也太驕傲,對他也滿懷偏見。
因此,註定錯過彼此。
“黑夜只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如何尋找你的光明?國哥哥……”
滾燙的淚珠滑下我的眼眶。我使勁伸長手臂,卻觸控不到他的臉,只有漆黑無邊的夜。“國哥哥……”我閉上眼睛極力捕捉他的影像,可他還是消失了。
一團毛絮飛上我的臉,粘來一看,是梧桐樹的飛絮。啊,它也在提醒我春天已經到了嗎?
我原本是來這裡進行瑜伽練習,放鬆心情的,結果卻意念浮動,讓自己更加消沉。
夜,為何如此沉重?再多的燈光輝煌在此也難以驅散如壓的夜色。
突然,我被人緊緊抱住,身體被猛地旋轉了180度,轉向另一側。
我沒有掙扎,來人明顯誤會我想跳樓,可我並沒有那個意思——對判斷失誤的人的好心之舉是沒必要掙扎的。
我聽到他劇烈的心跳聲。
他不是池春樹——池春樹的氣息我熟悉。
“中佐閣下,你想讓我窒息而死嗎?”我平靜地問道,看著那雙緊箍住我的臂膀。
“你這個蠢東西!”他罵道。
“如果你還是不願意放手,不如直接把我抱回病床上吧,省得我動用自己的腿。”我側過臉看著身後的那個男人。謝天謝地,他沒穿軍裝,很難得。
他抱著我又走了幾步這才鬆開手。“你手臂張著,一直往前走,不是想跳樓是什麼?”他厲聲問道。
我看了看身後。的確,我離邊緣已經很近了。也許,他剛才不抱住我的話,我真有可能失足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