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其安,”皇帝叫出了許久不曾叫過的名字,“朕讓你去仔細想想,你可想好了?”
“我想過了,”葉其安跪在床前,保持著一開始的姿勢,“卻不知道算不算想好了。”
“起來回話。”皇帝的聲音並不虛弱,“讓朕能看著你的眼。”
葉其安站起身,並且抬起了頭,迎向皇帝的目光。
“你可是覺得委屈?”皇帝望著她,淡淡地問。
“是,”葉其安不帶情緒地開口,“很委屈。一直在想,世上那麼多人,為什麼老天爺偏偏要選中我。我不過是個普通人,從未以天下為己任,從未想要做驚天動地的功勳,有疼愛我的父母,有感情融洽的朋友同學,本該就那樣平平淡淡過完一生,可是如今,鬥,鬥不過,逃,逃不開,一重一重的重負,壓得我已經直不起身,所以,我心裡,一直委屈得不得了,而且,厭煩透了。”
“那你可曾想過,這世上覺得委屈的人,何止千萬?”皇帝的視線轉向了牆上地圖,“即便是朕,當真便一分委屈也不曾有麼?錯了,即便是朕,也同你一般,心中萬般委屈,萬般不甘願——可惜,委屈也好,不甘願也罷,終究已成定局。上天並非不公,而是人心不足。人立於世,便該恪盡本分之事,貪慕太多,自然便委屈,自然便不甘願了。”皇帝回頭,看了一眼葉其安,“因此便只知怨天尤人,卻非開解之法。”
葉其安自嘲地扯扯嘴角:“我不知道什麼開解之法。”
“你本是聰慧之人,若能用心體察,又豈會當真無從知曉?”皇帝輕嘆一聲,換了話題,“你可是曾對少林了明、四皇子提過四年浩劫一事?”
“是。”葉其安並未對皇帝提起這個問題感到驚訝。
“唔。”皇帝點頭,“究竟詳情如何,能否說與朕知曉?”
葉其安沉默以對。
皇帝一笑,轉頭遣走了張德海,諾大的書房中,便只剩下了皇帝和葉其安兩人。
“你放心,朕不過想聽聽罷了,”皇帝道,“朕還未蠢到敢於篡改歷史,使我後世子孫不得安寧。朕以大明為誓,此事便在此刻、在你我二人之間說過即了。將死之人,臨終遺願,你也不願滿足麼?”
葉其安望著皇帝臉上不正常的紅潤。
其實,於這位開朝皇帝,只要江山仍舊姓朱,誰做繼位者,恐怕也並非是難以承受之變吧。
“皇上歸天之後,”葉其安終於開口,心中竟有著一絲莫名的痛快,“太孫繼位,朝中大臣諫言,諸藩王勢力日壯,權傾天下,必對皇權造成威脅,請旨削奪諸藩。太孫遂於繼位之初,著手削奪藩位。燕王以‘清君側’為由,發兵討伐。戰事一起,歷經四年平定,後世稱為靖難之役。”
皇帝望著牆上大明地圖,整個人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連帶著,彷彿四周的空氣也漸漸凝固起來。許久之後,伴隨著臉上的紅潤緩緩消退,皇帝再開口時,語氣中已多了幾分無力。
“四年之後,是誰承襲大統?”
“燕王。”
“是麼。”皇帝緩緩閉上雙眼,良久,睜眼一嘆,“他叔侄二人,一向情摯,叔慈侄孝。老四疼愛太孫,遠勝當年太子。太子離世之時,若非是他一力堅持,朕當時便要立了他做太子的……若當真天意如此,卻是要苦了他二人了……”
葉其安驚怔,數天之前見燕王時心裡就藏下的疑惑,此刻紛沓而來,匯聚於眼前,彷彿一層若有若無的霧,遮蓋住了某個或許會令她無法接受的事實。
“天意弄人,天意弄人啊……”皇帝抬手扶額,連連嘆息,蒼老的聲音裡滿是疲憊,只是,全然沒有對兒孫的猜疑和不滿。
那一刻葉其安只覺得身體裡的水分突然蒸發得乾乾淨淨。那一聲聲的“天意弄人”,與無數日夜之前,六百年後的昭禔寺竹林深處,那個神秘的老人一聲聲失魂般的“天命”重合在一起,與那俊秀而哀傷的年輕人帶著雨水味道的懷抱重合在一起……
“皇上,”她的聲音竟比那垂死的老人還要乾枯無力,“是不是……”
是不是我不說出來,太孫其實不會削藩,燕王也不會起兵靖難?
是不是原本那四年的戰亂其實不會發生?
是不是……
葉其安痛苦地張合著嘴,卻發不出聲音來。
是誰信誓旦旦地說,有我沒我,那四年的浩劫都是要發生的了……
是誰對被冠上“亂世之妖”的名號啼笑皆非……
卻原來……卻原來……
“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