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早喪,祖父去的突然,且前世各種喪儀皆簡化不少,他學業事業都忙,竟無多少時間去悲傷。今生母親楊氏去時,他已經感懷不少,此番父親又喪,讓他實在抑不住悲傷。林海本來覺得林謹知和他父子一場,於日常上,不過請安問學,並不怎麼親近。但如今父親沒了,他卻想起林謹知當日如何去求張友仁來為林海診治,他中了秀才如何高興,第一次考舉人失利又如何強打精神安慰自己,待中了舉又是如何闔府歡慶,他被人調戲時父親是如何為自己出頭,更想到為了給他求娶妻子,林謹知一改平日散淡模樣,擺起全副侯府派頭去榮國府求親,生怕林海被人家看輕了……更有那深藏在小小林海的記憶裡的,已經很遙遠的小時候的事情,雖則嚴厲督著自己學習,可只要大字寫得好,背詩背得準,父親總是要誇獎幾句,年節上行禮端正,父親也會拍拍他的頭表示讚賞……
這一點點小事,往昔從不在意,甚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然而在悽風苦雨中卻點點爬上心頭。
林海本想著自己的官職到了知制誥也就夠了,待過幾年,徒景之若當真傳了位的話,就帶著景之和妻兒一起回南,若是景之終究眷戀皇位的話,他就辭官只和妻兒回南,到時也能和林謹知父子相和。然而他畢竟知道林謹知的身體在楊氏死後已經虧了根本,待兒子有了前途,林家有了後嗣子孫,林謹知的心願也都實現,已經生無可戀,此番聽朱軾所言,林謹知雖然中風,失明加半身不遂,卻並沒受幾天罪,乃是睡夢中離世的,也還算是平靜。可林謹知走得平靜,林海的一片心意終究沒了著落。
“樹欲靜而風不止……行之,你萬萬莫要像我一樣……”
姑蘇多是微風細雨,可一下起來就綿綿不絕,徒行之雖打著傘,但遮不住漫天雨花灑落。他眼看著林海身遭漸漸被雨打溼,不管自己身上早就溼透,仍將傘往林海頭上傾斜,不意忽然聽到林海的喃喃自語,他心中一動,看向林海的臉。林海臉色蒼白,神色憔悴,視線依舊看著遠方,這句話也只是他方才意識到徒行之一直在他身邊的脫口而出,並沒有特意說給徒行之聽的意思。
徒行之明白林海只是觸動心絃的一時感慨,並不需要他去搭話。卻是周遭靜謐,隨侍的下僕並不敢出聲,讓他隨著林海的沉默,在松風細雨中看著林叔之父的墳墓,也不由得思緒萬千。
景德帝實在不是個好父親,他對太子司徒遙寵愛的時候,司徒逸還小,待到司徒逸大了些能記事以後,別說其他幾個兒子了,就是太子在景德帝面前也是動輒得咎。在司徒逸的記憶裡,他能回想起來的父皇的溫情,大概只剩下上次南巡時帶著他和四弟司徒迪在朝臣面前誇讚的時候拉過他的手,還有秦淑妃臨終時景德帝竟親往探視,到底讓母妃走得安心了。
然而除此之外,在屬於徒行之的記憶裡,還有一個父親。徒行之很早就發覺了,徒景之在林叔面前時,並不是景德帝司徒偃:那年他翻牆跑到華棠院,誤打誤撞遇到了林叔,此後他每去華棠院,便要故意翻牆而進,林海從不讓他不要再翻牆,只讓他注意安全,便是徒景之見了,也不過皺皺眉,哼上兩聲,並不在林叔面前對他冷嘲熱諷。有時他故意在兩人閒聊時插話,若是在禁宮裡,早就被責罵乃至懲戒了,可徒景之只是裝作不知,即使林叔被他的話帶轉了話題,徒景之也不去計較,甚或有時乾脆也跟著閒話。有時他故意趁徒景之去見林海的時候去尋林叔問東問西,林海很有耐心,又對他裝出的對格物感興趣很高興,便一一為他解答那些基礎的物理問題,徒景之明知兒子胡鬧,然而寧可在回到禁宮後另找由頭懲罰,在林叔面前時,卻從不公然責罵,遇到有些可笑的初級問題,徒景之還跟林叔一起嘲笑兒子兩句,有時興致上來,也肯和林叔一道動筆為他畫寫成因和方程……
尋常人家的父親,是不是就是在林叔面前的徒老爺的樣子呢?徒行之並不知道。開府之後,他身邊有了些門人下屬,他也曾隱晦問過,待到娶妻之後,也與王妃處打探過,卻發現原來大夏做父親的竟多有比不上景德帝的。做官的對兒子大多期望頗高,卻是少有好臉色,非打即罵,還道是為了讓兒子成材光宗耀祖方才這樣對待你……這讓徒行之生出了妄念之餘,也不能不心中感慨。他幼小時對景德帝這個父親自然求過關心,可大了些,知道了既然皇家無親情,他也就不去求了。然而偏在林海那裡,徒景之既是他的父親卻又不是高高在上的景德帝,讓徒行之對自己該怎麼做著實困惑。還是林海那年的重話敲醒了他,他身為皇子自然可以覬覦皇位,然而豈能將希望寄託於皇帝的情愛之上?
此後徒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