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制迷牆》
作者:佚名
第1節:序
體制與人,人與體制
……讀熊丙奇《體制迷牆》
陳丹青
熊丙奇先生的這本書,連同他上一本專著《大學有問題》,給我們的大學教育算了一筆清清楚楚的糊塗賬。
說它清楚,是因為其中搜羅列舉了當今大學幾乎所有層面的問題,簡直是一部“百科全書”,凡在職在校大學師生日常熟知的種種弊端、惡跡、醜行、怪現象,書中都有翔實的交代與評析。卷首那張妙不可言的《大學利益結構圖》,更是當代教育研究的珍貴資料。
說它糊塗,則書中的議論者雖然提呈了大學教育的症狀與處方,可是至關重要的問題卻是無解的、被懸置的……誰造成這一切?誰願意出面辯護?誰承擔責任?最後,誰能夠改變局面……然而問題可能真是無解的,只能被懸置:在議論者口口聲聲的教育“體制”中,確實看不見“人”,即便當議論的內容幾乎對準具體的“人”,焦距便會自動模糊、閃開,迴向那作為全景觀式的教育“體制”。
我並非是在苛求本書的作者,相反,書中有那麼一位真名真姓的人,便是熊丙奇。儘管十六位發表意見的人士同樣有名有姓,然而要不是熊丙奇在茫茫體制中站出來、找同道、做採訪、發議論,又將紛雜的議論煞費苦心作出梳理、分類、註釋、評點,便不可能呈現出書中令我們觸目驚心的“體制迷牆”。
大家都在議論體制。有待追問的是:人與體制,體制與人,本來應該是什麼關係?如今又是什麼關係?在我看來,不論這體制被稱為是“行政”的、“管理”的、還是“教育”的,總之,它成功地致使“人”在其中處於空前曖昧的位置:作為制定者,“人”被隱去面目,難以指認;作為接受者……也就是千千萬萬希望被教育體制接納的人……都明白:必須解讀體制,進而佔有它、利用它。因此,我們受制於體制的模式大致相似:既受惠,也受困;既受用,也受罪。要之,現存體制是所有教師存活的飯碗(而不見得是志業),也是萬千學子追求的飯票(而不見得是教育)。按理說,“人”進入體制原本是為了實現自己,結果人人發現自己被實現為體制。
這是一種可以稱之為“非人化”的體制。當我們翹首回顧……不論是試圖推諉抑或奮起責問……我們都撞在體制這堵牆面上,找不到一位能夠求助或與之說理的“人”。於是我們以不同的心態指著那看不見的牆面叫道:一切都因為“體制”!
而那牆面上密密麻麻的磚塊,顯然就是我們自己……眾所周知,在無微不至無孔不入的體制格局中,人人必須“找人”。你找了人麼?你找對了人麼?不然,你如何有效對付高考、畢業、留任、評職、晉升、提拔等等等等一連串游戲規則?看來,這非人的體制並非不通人性,以至人性緊緊依賴並牽制著體制……十多年來,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來,體制以教育的名義成功劫持了人性,又以這被劫持的人性,成功地劫持了教育……如果我們難以找到為此負責的“人”,豈不意味著人人都有責任?倘若答案是肯定的,那麼,今日大學教育的種種問題,便是“活該”!
這是中國現代教育史從未面臨的奇境。
教育家辦教育的時代,也隨風而逝。北大校長好幾位,我們說來說去還是首倡“學術自由”的蔡孑民蔡先生,他以校長的權位開一代辦學新風,這風氣雖則早已蕩然,畢竟還是遙遠的美談:此亦“人治”也。而西南聯大梅貽琦、蔣夢麟、張伯苓三位大人物相與辦學,實亦“人治”,不然西南聯大艱苦卓絕而人才迭出,又何從談起。至於清華國學研究院的輝煌與短命,先是王國維、梁啟超相繼謝世,其後烽火離亂,畢竟還有陳寅恪與吳宓在……
政治強人的人治,或是歷史與國情的不得不然;教育精英的人治,則是國家民族的大幸。最近《南方週末》公佈當今學子評選百年傑出大學校長的名單,前數名便是以上幾位早已作古的民國教育家,還加上20世紀40年代短期出掌北大的胡適之。參與評選的年輕人誰曾親身蒙受以上校長的恩德?況且昔年的大學實行哪種“體制”,我們未必清楚、未必記得……然而教育史清清楚楚記得那幾位卓越的“人”。
現在呢,現在的教育局面弄成這般繁榮而荒涼,倘若以上教育家活轉來,諒必也是一籌莫展,便是再強的強人怕也無計可施。歷史的進退,誠哉此一時也彼一時:在健全制度的過程中,“人”的效能被刻意消解,我們又走到歷史的另一極端……平心而論,“人治”的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