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他孑然一身,躑躅出了長安城門。
長孫無忌回頭望著身後那古老的都城,感慨說道:“我本名無忌,便是縱橫不羈,百無禁忌之意,不料一生榮光無限,最後落得如此下場。”
當時來相送的,只有寥寥幾個舊日相交,其他大部分人因為怕被牽連,均避而不見。
有人聞之悽惶。
長孫無忌環顧四周,笑道:“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如今我方知道,先前一切,不過莊周夢蝶而已!”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長孫無忌翻身上馬。
在縱馬往前之時,他朗然地大聲念道:“生死本有命,氣形變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這四句,是古之莊子的典故,——莊子在其妻死後,鼓盆而歌,所唱的便是這句,詩中之意,儼然已超脫生死同世俗之教,卻也自是因悲痛至極,心聲有感而發。
此事,早被耳目探聽詳細,報知了帝后。
傳說武后在聽說之後,只是淡淡一笑,道:“眼前有餘忘縮手,身後無路想回頭,長孫大人可是大徹大悟了,然而這一番大徹大悟,未免也來的太晚了些!”
鮮為人知的是,自此之後,世間便多了一個“不繫舟”。
喻為被放逐之後的不羈之人。
長孫無忌的舊日部屬,以及所有曾被武后逼迫殘害的老臣的家臣們,他們潛伏於天下各處,伺機而動,尋找能夠除掉武氏的機會,從未停止也從未放棄。
難道,這錢掌櫃的死跟“不繫舟”有什麼密切相關?
那豈非會牽連到……
袁恕己無法再想下去,瞬間心亂如麻。
車廂裡寂寂無聲,只有外頭馬車輪轉,馬蹄聲動。
袁恕己強壓已經大亂的思緒,正也仰頭閉目養神,耳畔忽地聽見細細的喘息聲,且越來越急。
他怔了怔,定睛垂頭看去,卻見阿弦縮在大氅底下的身子正在抖動。
正不明所以,便聽阿弦道:“不、不是……”她起初還是含糊不清地,類似低聲央求,到了最後,便尖聲叫道:“不要!”
整個人用力一個抽搐,彷彿受驚的兔子一樣從褥子上竄了起來!
袁恕己眼疾手快,忙一把按住她:“小弦子!”
阿弦渾身僵硬,雙手死死地按在自個兒的臉上,又似在摸索什麼,口中“啊啊”慘叫。
這般詭異舉止,好像她的臉上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又好像發生了什麼可怖之事!
袁恕己死死地摟著她,握著她手腕道:“小弦子!別怕!醒醒!”
反覆叫了幾聲,阿弦才停下掙扎,她仰起頭來。
袁恕己忽然發現她的右眼又漾起了血一樣的紅,看起來又流露出幾分妖異。
“小弦子……”這會兒,向來無懼無畏的他,心裡居然也有些“怕”。
不是怕她的怪異模樣,而是……怕她出事。
被袁恕己喚醒,阿弦如失魂落魄,又似大夢初醒般看看自己的手掌心——手掌心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可阿弦一個字還沒有說,眼淚先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袁恕己顫聲問。
先前在垣縣驛館,他還故意說為什麼沒有鬼魂出來,若有鬼魂,便可告訴她內情,就可以儘早破案。
但是此刻看著她這般受驚失態的模樣,卻寧肯那鬼魂一萬年也不要露面!
“不是他,”阿弦的聲音有些沙啞,卻是因為驚悸跟痛苦,死死壓著聲音裡的啜泣:“我們都錯了,大人,不是他!”
袁恕己忍著心頭的不安:“好了,慢慢說,慢慢說,我在聽。”
手在她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阿弦扭頭看著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略覺暈眩。
方才在睡夢中,她也看見過一隻手,但是,那隻手——
鳶莊,堂下。
在錢掌櫃將屍首都拖入了堂中之後,黑衣人說道:“是時候了,該上路了。”
黑衣人走到錢掌櫃身後,抬手在他肩頭輕輕按落。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指骨頗大,像是平日裡幹粗活的手。
錢掌櫃點了點頭,喉頭一動,彷彿下了決心。
然後,錢掌櫃抬起右手,將左手上的金戒取了下來。
黑衣人走到跟前兒接過,竟慢慢地戴在了自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