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會留意今夜功宴間,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早在言辭間仍稱呼成去非舊官職,此次封賞,唯剩成去非而已,給他的賞賜,需天子單下詔書,而更為重要的則因,在徵北大將軍凱旋之前,東堂之上關於如何加封徵北大將軍仍無定論。
宮闕巨影,巍巍當前,成去非放緩步子,同御史中丞沈復走在最後,甥舅二人便在陰影與光亮中交替中前行。沈復不同往日常態,飲了許多酒,步履微顯不穩,酒氣也浮在空中不散,待和前面人隔出一段距離,方道:
“伯淵你回來了就好。”
說著不由引袖拭了一把眼角,兀自笑說:“我今晚失態了,如今眼神本就不好,飲點酒直想流淚,是該找大夫來瞧一瞧。”
成去非藉著月光亦能捕捉到御史大人已顯的疲老之態,不由想起雙親來,眼眶一酸,輕輕道:“舅舅當保重身體。”
“你外祖母在會稽聽聞你出征一事,日夜憂心,老太太已近九十,每日卻仍堅持為你誦半個時辰的經書祈福。”沈復亦藉著月光反覆打量著成去非,良久方嘆道。
成去非聽得心下難過,黯然道:“我虧欠外祖一家,一年之中,也不過探望兩回,她老人家卻如此牽掛我,此次回來,今上想必會許我散幾日假,我會去會稽一趟。”
一時兩人無話,沈復負手朝前走著,等出了司馬門,方道:“徐州的事,你做的,實在出乎百官意料,自然,幷州的事,你也做的極好,你父親倘是知道你有今日之功,”沈復心底悲喜交加,緩了口氣,並未繼續下去,接著道,“不過高樹多悲風,你回來之前,朝中有些風言風語,私下怎麼說,怕是更甚,你這兩年做的事,”沈復滿腹話語,一時沒個具體話由,遂只說,“你心中明白就好。”
成去非默然,頓了片刻,問道:“中丞大人可曾聽聞一些關於此次幷州糧草的事?”
沈復目露驚疑看著他:“怎麼,糧草有問題?”長途奔襲,糧草遷延些或是短缺些,也在情理範疇內,成去非如此問,定是不尋常,見他點頭,凝神想了想,方說:“首當其衝,你該問押糧官,不過,此事由誰在後方負責你清楚,倘真有事,尋個替罪羊是不難的,你既然回來了,這事暗地裡查清,心裡有數就行了。”
兩人再度陷入沉默,成去非便拱手見禮:“我先回家了,大人也早些歸府。”
腦中諸事雖仍繁雜,然而烏衣巷就在前方,途經淮水,水月相映,漁火兩三點閃爍作光,仍有貴胄子弟夜遊未歸,成去非打了簾子,一路相看,直到成府的輪廓漸漸在目中成形,門前燈火通明,一眾人影就在府前相候,方把雜事暫且放下,嘴角不覺浮上淡淡的笑意來。
第186章
月像一把銀梳子,斜掛在簷角之上; 它本身是渡著一層銀的; 此刻透過小窗照到案几上; 燈罩上的蘭草也便反射著粼粼的光。軒窗前瓶花未謝尚有餘香,琬寧正抱膝案前,把臉貼於手背之上,聽著外頭風碾過芭蕉,往那片鳳尾上漫過去了; 素月流天; 風聲成韻,案几上還擺著一具樗蒱; 那是四兒為她解悶所送; 琬寧並不善此道,她懶懶起身正欲把它收拾起來,聽外頭半卷的繡簾似動了一動,時辰已晚,她早讓婢子們去歇息了,於是也不轉身; 試探問道:
“是四兒姊姊嗎?”
並無人應答; 琬寧只當是夜風調皮; 抿唇淺淺一笑,起身還想倚窗看月,簾外忽有一個聲音靜靜答道:
“是我。”
琬寧同樣靜靜立在那裡,她辨不出這聲音究竟是夢是真; 直到成去非把那簾子弄出一陣窸窸窣窣,出現在她視野之內,並不上前,只是上下稍稍打量了她幾眼,微笑了笑,眉頭一挑,似是徵詢:
“長高了?”
琬寧見他嘴角銜著似是而非的那一縷笑意,尚未及細想,成去非已朝她走來,好整以暇地往案几旁坐了,掃了一眼樗蒱,方抬首看她,目光在她眉眼之間微微遊移著,問道:
“琬寧,你不認得我了?難怪不在府前迎我。”
她佇立良久,兩行清淚終於順著臉頰無聲而下,明白是他回來了,卻自有一絲情怯,只緊緊抿著檀口,一字也說不出來。成去非的嘴角終略略向上揚了揚,笑著起身拉她同他坐到一處,伸手撫了撫她蓬鬆的鬢角,又從她袖管中掏出錦帕,搵去那熱淚:
“我不過走了半載,你竟都認不出我了,倘日後過奈何橋,無須那碗孟婆湯,你也定把我忘得徹底乾淨。”
他像是從未離開般的口吻,彷彿不過是某日下朝歸家,順道來這邊看望,閒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