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斂去笑意,沉默半晌,復又微笑道:“西京有個差事,須看門閥,出自世家方可。你原是博陵崔氏子孫,上次我已向人推薦過,如今可前往。”
她寫了薦書,一定要他帶去西京。那是個從六品的文職,他稍經筆試便不費吹灰之力獲得錄用,此後三年兢兢業業經營,很快平步青雲,逐漸晉升,再回東都時已是正五品官員。
她愉快地親吻久別的玉墜,與他重敘歡娛,日夜相守,不再見客。依然是調琴鼓瑟,宛如神仙,一切似與三年前沒什麼不一樣,直到他在一日清晨窺見時間的痕跡。
那日她起得比他早,坐在窗下妝臺前梳妝。菱花鏡中蟬鬢輕,眉翠薄,在清冷的晨光裡,她乾淨的素顏卻呈現著他從未感知的憔悴,眼角眉間有分明的細紋,渾不似他看慣的模樣。
他怔怔地看了半晌,在她有側首之勢時迅速閉上了眼。
那日黃昏,他們在後院空庭賞牡丹,水榭風來,她不勝涼意,向他依去,轉側間眉間花鈿掉落在他懷中。
他拾起花鈿,朝背面的“呵膠”呵了呵氣,貼回她的眉心。這一瞬,又清楚地看見了原本被花鈿掩去的細紋。
這年他二十三歲,她大他一輪。他舉目望庭中初夏的牡丹,只覺她頗似這國色天香的花,芳華盛極,卻已開到荼蘼。
此番衣錦榮歸,眾侍女對崔瑋態度大變,知他是前途無量將相才,對他多有奉承,偶爾亦有引誘挑逗之意。他無大興致,但有時也與之調笑數句。裴夫人看在眼裡,也無他話,置若無睹。
有一次一侍女與他說笑拉扯,恰被裴夫人撞見,侍女大窘。夫人雖未有慍色,侍女卻大不自在,大概是想將功補過,在夜間崔瑋與夫人小酌時開口道:“郎君既已立業,也該成家了。既與夫人情投意合,何不明媒正娶?”
崔瑋擱下杯盞,默不作聲。裴夫人看看侍女,一哂:“你尚未飲酒,卻已醉了。”
他再次與她道別,要回西京。她安靜地相送十里,臨別道:“范陽盧氏是我表親,有一表妹年方十七,家世姿容可堪為偶。此前我曾與她父母說起過你,若到西京他家遣媒妁說親,或可一見。”
他娶了范陽盧氏之女,繼續平步青雲,腰金曳紫,往後十年再未回東都。一次筵席,聽從東都來的人提及裴夫人,說她病入膏肓,將不久於人世。憶及舊情,崔瑋不免神傷,翌日啟程,趕往東都。
病榻中的她不讓他靠近,只許他隔著幾重紗幕說話。
“誰讓你來的呢?”她虛弱地說,“此時的我又老又醜,形同枯木,我不要你看見。”
他黯然無言。須臾,取出自己的玉墜呈給她:“我小時病重,幸有此物才得痊癒。如今你拿去戴吧,或有助於康復。”
侍女將玉墜轉呈給她,她摩挲著,問他:“若這墜子救不活我,我可將它帶入墓中嗎?”
他遲疑未答,她卻呵呵笑起來:“我說笑的,我不會要。”
她讓侍女還他玉墜,又道:“這半生,就當我欠你的,我可以給你一切,你卻不必還我什麼。玉墜你留下,讓它代我繼續照顧你。”
晚風透窗而入,吹滅了房中的蠟燭。紗幕翻飛,崔瑋想借機走近看她,她覺察到,堅決地側身朝內。他遂止步,展開右手,躺在掌心的玉墜在月光下像一滴碩大的淚珠。
“玉墜呀玉墜,幫我看看,下半生的他是什麼樣子。”她面帶微笑,在闔目前喃喃低語,“好可惜,我看不見了。”
下闋:誰念西風獨自涼
崔瑋邂逅鄭洛時已年過半百。仍在護國寺,那日做的也還是抄經的事,當然此一時彼一時,年輕時抄經旨在謀生,而如今卻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閒時的消遣。
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手持輕羅小扇,一身澹澹衫兒薄薄羅,粉嫩嬌豔,是今春新綻的桃花顏色。她在牡丹花圃前捕蝴蝶,雙鬟髻下垂蟬鬢,翠釵金作股,釵頭亦有蝶雙舞。追著蝴蝶時而疾步時而緩行,她面上表情也隨之變化,或輕顰或淺笑,崔瑋看得出神,一時忘了落筆。
風把一幅墨跡未乾的經卷吹到她近處,她暫時放棄了捕蝴蝶,伸足踢開經卷,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那熟悉的動作和神情他似曾相識。
她順著經卷飄來的方向發現了崔瑋,大大咧咧地問他:“是你寫的?”
崔瑋微笑頷首。她作不屑狀:“我爹爹寫得比你好。”
他正想問她父親是誰,有一中年人匆匆趕到,先是朝他長揖,恭謹稱他“崔相公”,然後轉顧小姑娘,呵斥道:“阿洛,這是崔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