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不該來,但我對天發誓,我們沒有別的選擇。這事很重要,真的,我們能不能……拜託?”
凱文太棒了,雙腳左右踮步,擠出疲憊的眼神,看來尷尬、笨拙又焦急,趕走他就像趕走毛茸茸的大牧羊犬一樣殘忍。難怪這小子會做業務。“我們並不想打擾兩位,”他低聲下氣加了一句,加強效果。“但實在不曉得該怎麼辦。五分鐘就好?”
過了半晌,戴利先生神情僵硬,百般不願點了點頭。要是有凱文充氣娃娃,我一定會花錢買一個放在後車廂,隨時應付緊急狀況。
他們帶我們走進客廳,感覺比老媽家的客廳明亮,東西也少。素色嗶嘰地毯,牆壁沒貼桌布,只用乳白色油漆粉刷過,牆上掛著一張約翰·保羅二世肖像和一張裱框工會海報,房裡看不到花邊盤墊或石膏鴨。
我們小時候常在左鄰右舍跑進跑出,但我從來沒有到過這個房子。我一直希望他們邀我進來,就像你極度渴望一樣東西,別人卻告訴你你不夠資格一樣,讓你更加心癢難熬。然而,這不是我心目中的場景。我想象的是自己一手摟著蘿西,她手戴戒指,身上一件昂貴外套,肚子裡懷了孩子,臉上笑容燦爛。
諾拉要我們坐在咖啡桌旁,我發現她想去拿茶和餅乾,但又打消念頭。我將提箱放在桌上,刻意裝模作樣戴上手套(戴利先生一家可能寧願見到警察,也不要見到麥奇家的人),將垃圾袋拆開。“你們之前看過這個箱子嗎?”我問。
沉默了一秒。接著,戴利太太輕嘆一聲,既像喘息又像呻吟,同時去抓提箱。我即時伸手阻止:“我得請您別碰這個箱子。”
戴利先生啞著嗓子:“哪裡……”他從齒縫吸一口氣說,“你是從哪裡拿到的?”
我問:“你們認得這個箱子嗎?”
“是我的,”戴利太太緊握著關節說,“蜜月旅行買的。”
“你是在哪裡拿到的?”戴利先生說,音量稍微提高,臉龐漲成不健康的紅色。
我眉毛一挑,向凱文使了個眼色。整體而言,他說得很好,講了建築工人、出生證明和電話。我像講解救生衣的空姐一樣一邊出示箱裡的東西,一邊觀察戴利家的反應。
我離開那年,諾拉大約十三四歲,還是個肩膀渾圓、矮矮胖胖的小女孩,頭髮又鬈又曲,對自己過早發育的身材一點也不滿意。不過,結局倒是皆大歡喜。如今她身材和蘿西一樣讓人眼睛發直,雖然不再豐腴,但性感依舊。
在這個少女刻意不吃不喝,永遠暴躁易怒的時代,這樣的身材已經不復見了。她比蘿西矮了三五公分,深棕色頭髮和灰眼眸,不像蘿西那樣色彩繽紛,但兩人還是頗為神似。仔細看不覺得,乍看就會搞混。不是一眼就看得到的雷同,而是肩膀的角度與脖子的弧線,還有她聽人說話的姿態:完全靜止,手掌包著另一隻手的手肘,眼睛直直盯著凱文。這些都和蘿西太像了。很少人能坐著不動聽人說話。蘿西是第一名。
戴利太太也變了。
我還記得她脾氣火爆,時常在門前的臺階抽菸,翹起一邊臀部坐上欄杆,用雙關語讓我們男孩子聽得面紅耳赤,在她嘶啞的笑聲中落荒而逃。或許因為蘿西離開,或許因為戴利先生和二十二年的歲月,讓她整個人洩了氣,彎腰駝背,眼窩下垂,感覺很需要抗焦慮藥振奮一下。
然而,最讓我在意的,是我青少年時期沒從年輕的戴利太太身上看出來的一件事:除去藍色眼影、爆炸頭和輕微的瘋狂,她就是蘿西的倒影。而我一旦看出兩人的相似,便再也無法視若無睹,就像閃過眼前的全息相片,怎麼瞄都看得見。假如蘿西沒死,多年下來可能變得和她母親一樣,想到這點我的神經不禁緊了一下。
不過,我越看戴利先生,就越覺得他像他自己。他身上那件格格不入的毛背心換過一兩枚釦子,耳鬢毛髮修剪整齊,鬍子剛刮完。他昨晚一定帶著刮鬍刀到諾拉家,在她載他們回家之前刮好鬍子。
戴利太太身體抽搐,嗚咽一聲咬住自己的手,看我翻動手提箱。諾拉深呼吸了兩次,仰頭用力眨眼。戴利先生表情完全不變,只有臉色越來越白。當我舉起出生證明時,他臉頰的肌肉抽動一下,僅此而已。
凱文交代完畢瞄了我一眼,想確定做對沒有。我將蘿西的螺紋襯衫收進箱子,將蓋子合上。屋裡徹底沉寂了幾秒。
之後,戴利太太呼吸困難地說:“但箱子怎麼會跑到十六號?蘿西不是帶著它到英國去了嗎?”
她語氣裡的確定讓我心跳暫停。我問:“你怎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