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雅懷孕的最後一個多月裡,她幾乎是在緊張、焦慮與怨嫉中度過的。
她的出事,是在八月中秋過去的一天午後。
杜若雲因為連日頭疼,御藥房給煎了藥送過去,不料被貓打翻了藥碗。管事太監以為是隻野貓,叫抽了一頓轟出去,那貓因為被鞭抽嚇得藏起來,結果卻是老太妃宮裡眷養的寵物,太陽落山了不見回來,就命太監牽著狗在西六宮裡找找。哪兒想,那狗鑽來鑽去地嗅,最後在周雅的翊坤宮裡找到了,貓躲在周雅的床頭櫃下,出來的時候尾巴毛勾著個小人,晃盪晃盪,後面又掉出來個小人。
一個是杜若雲的,白色面料看著新鮮點,針紮在腦門上。
一個卻是皇太子的,看上去有些老舊了,白布顯得發黃,背心刺著個紅色的“鄒”字,一枚銀針正正地紮在小人當胸口。
難怪皇四子恁好的身板兒,後來時常哮喘難能呼吸。
這事兒立時被捅到帝后的跟前。
日暮的坤寧宮裡,晚霞在對面的交泰殿頂灑下一片碎金,周雅跪在大理鳳凰石磚地上。皇帝著一襲天青色團領常服,襯得臉上的表情亦是青肅,孫皇后端姿坐於他身旁,容淡目沉望不穿心思。
宮人們大氣都不敢出,周麗嬪想讓兒子立儲的事兒早前宮裡都有猜測,只是萬萬沒想到她會給皇太子下盅。看這發黃顏色,怕是有些年頭了,那時皇太子才多大?五歲,六歲?
沒能把帝后離心,到底把周雅逼亂了陣腳,卻也是意料外的收穫。
張貴妃面上不動聲色,只訝然關切道:“這可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兒呢,別不是誤會。”
孫皇后問曹可梅:“謀害皇儲罪無可赦,這事兒你可知道?”
張貴妃暗瞪曹可梅,曹可梅嚇得啪嗒一軟:“太子的事兒奴婢什麼也不曉得,奴婢只知前些日子娘娘總在夢裡喊‘何婉真,不關我的事,你別回來’,後來便叫奴婢去拿了幾尺白綾和剪刀……皇后娘娘饒命,真的不關奴婢的事!”
咿——
殿宇下似頓然安靜,太訝異,訝異一貫人緣甚好的周麗嬪竟與當年那位有關。
周雅亦聽得一瞬錯愕,一直以為皇上把曹可梅放到自己身邊,乃因曹可梅是何婉真的貼身舊婢,這算是一種在人走後的眷顧。到會兒才知道曹可梅竟是張貴妃的人。便哭著喊冤,然而有什麼用,杜若雲的小人坐定了是自己做的,皇太子的那個針線一看便可窺出一樣。
周雅蠕著滾圓的肚子,爬到皇帝的腿邊求饒,哭著說:“只是一時被鬼蒙了心,看在臣妾服侍皇上多年的份上,看在即將出世的皇兒份上,求皇上饒過臣妾這一回吧。”
皇帝英武端坐在羅漢錦榻上,只是肅著容色看地板。
張貴妃在一旁輕語:“敢情皇太子就不是正經皇兒了?莫說給太子下盅,就當年何嬪容貌毀得突然,如今杜妹妹才進宮沒多久,麗嬪此舉這番,不免叫有心人覺得做賊心虛。”
孫皇后輕啟紅唇:“麗嬪巫亂後宮,有失體德,已不便再撫養皇子龍嗣,今後楚邯便歸於婉妃代管吧。”
“父皇饒了母妃吧,嗚嗚……”三歲多的楚邯爬過來,看年輕的母妃在眾目睽睽之下悽哭下跪,稚子眼目裡都是惶恐與孤怨。
周雅抱住兒子,忽然心痛豁出去:“貴妃姐姐莫要得意,當年何婉真那樁事,二皇子也休想甩脫乾淨!臣妾親眼看見他伸出腿絆了皇四子,人人都以為皇四子為了護母衝撞了何婉真,卻不知你兒子才是那樁陰謀能得逞的助力。可惜你費盡心機,該得的依舊是皇后得了,四年了,誰都一樣落不著好處!”
張貴妃臉色譁然一變,哪裡曉得這樣隱秘的一幕,竟難逃過她的眼睛,驚得上前頓然就是一巴掌:“住嘴,你…你血口噴人!”打完又忽覺太過沖動,怎麼能打?驀地屈膝跪下,道這是汙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闔宮噤若寒蟬,靜得可聞針響。
皇帝楚昂終於撩袍起身:“後宮之事,由皇后做主吧。”那步履繾風,走時只淡淡掠過周雅的身旁,鳳眸在她淚眼婆娑間略略一凝,便把這四年的恩情了斷了。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所以才會把曹可梅放在她身邊。是一種暗示,也是一種時刻的自我提醒。
所以一切的恩愛都是假象,從一開始他就已料定結局。
那他為什麼還裝作那般寵她?這麼多年了,她是有多麼戀慕他偉岸的身軀、細緻的給予,貪看他抱著孩子時的蹭臉與寵溺,走在他身後都是滿足與感恩,卻原來也不過是政權之下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