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雙眼睛在盯著紫禁城,明珠的身上也不知究竟彙集了多少目光,從他離開了掖庭,那些人就已然開始蠢蠢欲動。嚴鶴臣隨侍鑾駕,本不該私自回京。他拿著字條,只猶豫了一瞬,就離開了大帳,解開了自己的馬韁。
整整一夜,他朝著北極星的方向催馬前行,沒有穿蓑衣,他的衣服被雨水打得盡溼。到了禁庭,他甚至來不及換衣服,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若是晚了,只怕就留不住她了。
巫蠱?就憑明珠的腦子,怎麼會和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扯上干係。
“槿嬪,鄭貴人。”嚴鶴臣心裡已經有了考量,正忖度著,突然聽見屏風後面有動靜,姜太醫幾步出來,給嚴鶴臣行了禮,他說:“明珠姑娘醒了。”
嚴鶴臣一愣,猛地站起身向屏風後面走去。嚴恪有眼色得緊,立刻對著跪了一地的人說:“各位都出去吧,同是做奴才的,嚴大人知道各位的苦衷,斷然不會難為諸位的,若有什麼事兒我再知會您。”
一個小黃門把黃全真扶了起來,等眾人都散了,他才猶猶豫豫地走到嚴恪身邊,從懷裡掏了塊碎銀子塞進嚴恪手裡:“您是在嚴大人跟前兒最能說得上話的,還請您替我美言一二。”
嚴恪笑得像個彌勒佛:“您放心吧,得了機會,肯定少不了和乾爹道您的好兒。”這最後幾個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黃全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情還是假意,心裡有幾分忐忑,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等人都散得一乾二淨,嚴恪在地上啐了一口:“腸子都壞透了,什麼昧心錢都敢收,什麼黑心事都敢做。”而後轉頭看向西配殿,外頭淅淅瀝瀝的雨點拍打著直欞窗,室內點著油燈,嚴鶴臣的影子就落在窗戶上。
嚴恪心裡惴惴的,只覺得乾爹似乎對明珠姑娘也太緊張了點。
嚴鶴臣繞過屏風,覺得沒來由的一陣心悸。他抬起眼,就看見拔步床上臥著的女郎。她頭側向裡面,只能看見脖子上觸目驚心的淤痕。她聽見動靜,艱難地轉過頭來。
姜太醫站在一邊說:“傷了姑娘的嗓子,這一半天說話只怕是費點事,命算是救回來了。”
嚴鶴臣輕聲說有勞了,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這陣子明珠還要勞煩您了。”他直接叫了明珠的名字,不像過去近乎調侃的繾綣味道,只念出了這孤零零的兩個字。明珠,像是熟稔,又像是溫柔。
姜太醫說了應該的,推脫不過,還是收下了銀子。
室內只餘他們二人,明珠睜著明潤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嚴鶴臣站在離她四五步遠的地方,他腦子裡在想,該如何開口對她講第一句話。突然卻見那女郎的眼睛裡,一滴一滴地滾出淚珠來。
眼淚像不要錢似的往外湧,撲簌簌地打溼了她鬢角的頭髮,嚴鶴臣走上前,在她床邊的杌子上坐下,看著她無聲地飲泣,哭得近乎不能自已。剛從生死邊緣闖過來,嚴鶴臣不知道她到底是恐懼還是委屈。
“莫哭了,嗯?”他輕聲說著,明珠掏出帕子拭淚,眼睛哭得發紅,卻像是遏制不住一樣。嚴鶴臣身上的衣服溼著,不敢靠近她,只挪著凳子離她再近幾分,“算計你的人回頭我都替你料理了,你別哭了,可好?”
嚴鶴臣從沒有這樣緩聲細語地講過話,他自己也沒有覺得奇怪,明珠那帕子捂著臉,依舊抽泣。嗓子說不出話來,這無聲的垂泣,當真我見猶憐。
明珠也不曉得自己哭什麼,明明方才赴死的時候,還偏覺得自己有一股子餘勇,坦坦蕩蕩地就懸了樑子,心裡還慶幸著,從今兒起,再也沒人能把她當棋子,玩弄於股掌間了。
現在她沒死成,睜開眼又看見了嚴鶴臣,昨日那些許的恐懼一齊湧上來,握住了她的心臟。她突然覺得自己還是想活著的,縱然飄飄蕩蕩又孑然一身。
她哭得累了,緩緩放下擋臉的帕子,嚴鶴臣依然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明珠這才看得分明,他腳邊的地毯已經被打溼了一小塊,他身上的衣服溼淋淋地還在往下滴著水。
明明肩膀上的傷還沒好全,明珠心裡不安起來,她嗓子發不出聲音,她勉強抬起手指著嚴鶴臣的衣服,嚴鶴臣順著她的目光看,微微點了點頭:“我去換衣服。”
明珠看著嚴鶴臣的背影繞過了屏風,而後在屏風之外,響起了窸窸窣窣更衣的聲音,她這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發覺自己一直躺在司禮監的西配殿,也就是嚴鶴臣的住處,依稀覺得有淡淡的龍涎香的味道繚繞不散。
嚴鶴臣的房間像他這個人,屋裡沒什麼徒有其表的擺件陳設,屋子裡也沒有薰香,也不擺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