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幾個老僕皆歪歪倒倒,輕聲問道:“誰?”
又是一聲冷嗤。如玉自來大膽,雖信鬼神,但以敬為先,卻不怕它們。
棚簾忽而搭起,一人略略俯腰,低頭走了進來。是趙蕩,他體量高大不宜披粗裘,只披著件銀針海虎皮飾邊的鶴氅,進了靈棚便撩起朝袍而跪,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
府中幾個老僕於夢中驚醒,於這位爺的到來,彷彿見慣了一般,默默的磕頭還禮,略微哀嚎了幾聲,見趙蕩揮手,又悄悄退了出去。
靈棚外兩側還搭有靈帳,徹夜不停的和尚們頌經之聲悠悠傳來,如玉行了一禮,正準備要退出去,趙蕩卻站了起來,手撫上那具金絲楠木大棺,將她堵在靈棚一側,抬眉道:“從張震到趙鈺,我大曆連失兩員猛將,國之痛也。孤這幾日每每臨朝之前,都要來此拜上一拜,再細細思索,這一切……”
靈堂中跳躍的燭火映上他的臉,額高而鼻挺,深深的雙眼陷於高高眉弓下的暗影之中,深不見底。與半個多月前相比,他也瘦了許多,兩頰泛著青氣,趙鈺之死給他的打擊太大,他掀風弄雲攪起狂瀾,趙鈺之死是其中最大的變數。
當事態出現他無法掌控的變數,他整個人便陷入了焦灼之中。
“如玉,你告訴孤,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我該怎麼辦?”
力排眾議薦沈歸為統兵,他失去了養母賢妃一系的支援。殺張震奪兵權之事,在皇帝眼中從神來之手變成了敗筆。如玉於雲臺上傾歌一舞而勾起的,皇帝那點舔犢之情正在慢慢褪去,他該怎麼辦,才能重新贏得皇帝的信任?
趙蕩焦頭爛額十多天,將逃至大曆邊境上所有的女真人全抓了回來,沒日沒夜的審,卻究竟審不出為何趙鈺會於行軍途中突然改變路線,而又安營紮寨於崆峒山後的一線天處。一個疆場上摸爬滾打了七年的常勝將軍,帶著五百精兵,仿如遭遇鬼打牆一般,在自己國家的疆土上,被一群野匪全軍而屠,一個活口不留。
趙鈺必然要死,可死的太不是時候了。
每夜二更才歇,三更就起,便是躺於床上的那一個時辰,趙蕩也時時在焦慮之中。究竟是誰撥動了他謀劃到完美無缺的棋局,殺死了他爭儲之路上最得力的前鋒?
他將自己的焦慮和脆弱坦露在如玉面前,明明知道她不可能給他憐憫,可他等了她二十五年,那一年他才不過五歲,他的丈母孃也不過十一歲,永昌之盟兩國簽定,唯有遼帝身邊同羅嬪妃所生的公主,才能做他的妃子。
那時候,妤妃喪去不久,他仍還是父親默定的儲君。他對於她的期待,不僅僅是問鼎九五的籌碼,懷著一半異族的血統,隨著大曆與契丹的交惡他大曆人眼中也是異類,從他父親眼中最得意的兒子,變成了最恥辱的存在。
他伸出雙手,那雙粗粗的大手略有顫抖:“如玉,走到我身邊來,你不知道我有多孤獨,多需要你。”
相比情/欲,他更渴望執掌一切的權力之慾。他比不得張君像個赤腳的泥漢,一無所有,六親無靠,所以為了她可以不顧一府的安危,他不需要權力,不需要金銀,不需要名譽地位,只以愛情為韁,拴捆著這眼界狹小的小婦人,如兩隻鵪鶉一般緊縮在一起。
他空有利爪卻不敢下手,只能祈求她拋離他,主動走到自己身邊來。
如玉揚手指了指棚外遙遙的腳步聲,輕聲提醒趙蕩:“王爺,棺槨只怕即刻就要起靈,前往陵地了。您這個樣子叫人撞見,好麼?”
趙蕩即刻就恢復了平靜,方才那如潮水洶湧的無助,孤獨瞬時退去,換成胸又成竹而又和藹自在的笑容,三十歲的長者,他有大曆男子們最羨慕的好相。他轉身到了靈棚簾側,手輕觸到簾上,襟側海虎皮的風毛輕輕顫抖:“你曾經問過的,那個平生志向便是求娶山正家姑娘的學生,你可知他後來怎麼樣了?”
他要扯舊事?如玉笑著回道:“王爺說過,山正家的姑娘成了他的大嫂。”
趙蕩掀開靈棚的簾子,簾外接著一重大棚,一直通到永國府外整條巷子的盡頭,兩邊高燭宮燈齊掛,幽暗深遠看不到盡頭。他的聲音沙啞而慈,緩慢悠遠:“還會有更遙遠遙遠的將來,若是在遙遠的將來,他的大哥死了,你覺得他會怎麼樣?”
兩人同時回頭,那具金絲楠木大棺被燭火照耀,沉沉的古檀色。張君的大哥,就躺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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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竹外軒,早起的婆子們已經將院子清掃的乾乾淨淨。如玉哈著雙手步履輕躍,輕步跳上臺階,本想看看早起的張君是否已在臨窗讀書,才到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