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首佇立的上官照,被她的敲山震虎弄得極其痛苦,早知道如此,當初還不如死在昭獄裡。他要不停地揣度少帝的意思,現在的阿嬰,早就不是以前需要他保護的阿嬰了。她的心思像海一樣深,深到令他不寒而慄,令他惶惶不可終日。
要怎麼樣才能表明他的忠心呢?其實對他來說,她一直是心裡最重要的人。以至於她讓他進爵他便進爵,她讓他娶親他便娶親。甚至他們共同的血親,他都願意為她剷除,她還待如何呢?但是她不相信他,她的態度變得含糊,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和他說心裡話。他知道彼此都折磨,然而這種折磨無藥可解,只要活著,就會持續下去。
路寢裡的奏牘源源不斷從尚書檯運送過來,當然全部經過了丞相官署的檢閱,她卻每一道都仔細過目,足可見她不是隨意就能被情左右的人。他站在階下侯了很久,殿裡只有簡牘張合發出的聲響。天漸漸暗了,黃門舉著燈籠從宮門上進來。他定定看著御道,兩掖石築的燈亭由遠及近一座一座變亮,他在入骨的寒冷中顫抖,也不全是因為冷,還有對未來的不可預測。
“阿照。”殿裡傳來她的聲音,他怔了下,快步入殿覆命。她坐在長案後,硃筆已經擱在硯臺上,輕聲問,“長主離京幾天了?”
上官照揖手道:“今日是第三天。”
“第三天……”她沉吟,“如果腳程快,現在應該到河東了……”
繡幄裡掌了燈,宮廷中燈座的安放有一定章程,聽令的人如果不是和帝王面對面站著,便無論如何窺不見上意。他心裡突突地跳,愈發垂首,“聽陛下的吩咐。”
御座上的人沉默下來,隔了很久,在他以為她會讓他退下的時候,才聽見她自言自語:“不知翁主,是否想阿母啊……”
他腦子裡嗡地一聲,只覺渾身都冷起來,冷得他幾乎站立不穩。
“琅琅同你說過什麼嗎?”
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依舊聽見顫抖的,扭曲的音調,“回稟陛下,不曾。”
“不曾……不曾……可她先前是個健談的孩子。”少帝悵然嘆息,“她一定是想她阿母了,你回去陪陪她。若她實在不願留在御城,就送她去見長主吧。”
他的雙腿再也支撐不起軀幹,咚地一聲跪下了。護腿上的甲片透過絳袍深深軋進腿彎,渾然不覺得疼。手指死命扣住莞席的邊緣,前額狠狠抵在地板上,拼盡了渾身力氣,道:“諾。”
第51章
少帝對他並不薄,一個毫無寸功的人加封了侯爵,年俸和府邸一絲不苟全照關內侯的分例配給,若不是因自小的交情,哪裡有這麼好的優待?
滿朝文武,誰人不眼熱他?天子近臣,少帝心腹,只要在章德殿前站站班,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可是誰能瞭解背後的種種?如果能選,他情願什麼都不知道。糊塗人通常可以活到壽終正寢,世事洞明終身都是噩夢,你想掙脫,痴人說夢!
雪停停下下,白天尚有人鏟,入了夜天寒地凍,街上一個行人也無,雪便漸漸積攢起來了。他控住馬韁,只覺兩手冷得刺痛,從玄武門到廣陽裡區區兩裡地,他花了半個時辰才走完。
如果能夠一直在路上多好,可是府門上的燈籠搖曳,光線已經照亮坐騎的轡頭。他看見家令從門內跑出來,呵氣成雲地搓著手上來為他牽馬韁,一面笑道:“本以為主君今夜宿值,僕讓人都歇下了……主君用飯了嗎?僕命他們準備熱水,主君去去乏。”
他沒有應他,身上甲冑因動作啷啷作響,邊走邊問:“翁主今日怎麼樣?”
家令道:“暮食進了一碗羹,再沒有其他的了。嘗問僕,君侯什麼時候回來。僕說今夜君侯上職,請主母早早安置,主母聽後不甚歡喜,僕巡夜時見上房燈還沒熄,仍有傅母進出照應。”
琅琅雖然還沒過門,但因為賜婚的旨意已經下了,內外都知道她是關內侯夫人,所以府裡的人都將她當成女主,照顧也頗為盡心盡力。
失了母親庇佑的孩子,看上去有種孤苦伶仃的況味,他成了她在京畿所有的依靠。她曾經問過他,“阿母走了,阿兄能保護我嗎?”那時他便覺得無法回答,畢竟連自己的性命都主宰不了的人,哪有什麼資格談論保護。可是為了安慰她,他還是點頭,她攏著袖子慢慢笑起來,“如此便好,以後就拜託阿兄了。”
現在他這個臨危受託的人要撂挑子了,她大概不會想到,取她性命的,正是他這位表兄,這位夫君。
他在上房門前的廊廡底下站住腳,抖盡了肩上的雪,房裡人聽見動靜,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