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屈膝謝恩,一面又問,陛下如何知道壽陽在這裡?
皇兄說,朕猜的。
母親低了頭,臣妾……慚愧。
皇兄笑笑,太妃不必放在心上,還請早些回宮。說罷摸摸我的額髮,轉身去了。
事後我才知道,華陽與祁陽姐妹不願得罪母親,故此沒有向任何人提及此事。我問母親,姨母真的是因為父皇的緣故不肯回京看我們麼?
母親板起了面孔,女兒家不要問這些。你若再問,便不要去內書堂聽講了。
我再沒有問過。我隱隱感覺到,這個話題對母親來說是一種禁忌。既是禁忌,答案不是一目瞭然麼?
從景祐元年到太平元年,四處都不太平。戰事不息,天下易主。我的侄兒高朏將皇位禪讓給我的皇兄高暘,作為回報,高暘立他為皇太子。高暘雖然也是我的皇兄,卻只是堂兄。他不會在我受委屈時溫言安慰,更不會牽起我冰涼的手,提一盞孤燈照亮玫瑰,亦照亮荒涼的前路。我溫柔寬厚的皇兄,不知怎的便消失無蹤了。眼前這一位,自有他的親弟妹。
好在姨母又回宮來了,嬤嬤們都很高興,說姨母回來了,聽雪樓便再也不會受委屈了。
半睡半醒之間,我聽見母親的聲音冷得像刀子。你這個人,既無情又可怕,無論在哪一朝,你永遠都贏。
我連忙跳起身,衣裳也來不及披,鞋子也來不及穿,赤腳奔下了聽雪樓。姨母已轉身走出幾步,我連忙趕上,伸臂環住她的腰身,一面哭著求她不要走。她幾乎是將我推開的。她看也不看我,疾步離開了濟寧宮。我轉身又怨母親,母親皺一皺眉,冷冷地說,你這樣喜歡她,去做她的女兒好了。
太平元年的旦日深夜,剛剛登基五十日的新帝遇刺了,昏迷數日方才甦醒。姨母身為貴妃,在新帝昏迷之時,一力主張皇太子高朏退位,立皇長子螅麞P為皇太子,並懷揣立太子的遺詔日夜守護在病榻邊,因此贏得了新帝的信任與重臣的擁戴。整個太平元年,新帝因體弱不能勞累。啟皇后的右手被削去三根手指,連筆也拿不住。於是由姨母輔佐新帝理政。
我常常去昭陽殿陪伴她,等候她。她偶爾得閒,也教我讀書作畫。到了太平二年,我畫的美人也頗具美貌與意態了。有一回母親抱怨我不著家門,我半是得意半是報復地說道,你讓我做她的女兒,我便去做她的女兒。說罷抬腳又去了昭陽殿。
夜深了,姨母還沒有回宮。銀杏姑姑服侍我梳洗了,坐在榻邊看我入睡。迷迷糊糊之中,我聽見姨母的嘆息,這孩子總也不肯回聽雪樓,只怕姐姐要怨我一世了。
銀杏姑姑輕聲說,公主把娘娘當做親孃。姨母輕輕拍著我的背,一言不發。銀杏姑姑又說,藥已經好了,娘娘真的要用麼?
姨母說,拿來吧。
銀杏姑姑說,方院判說經這兩年調養,娘娘的身子已比從前好了許多,若想生下來,也不是不可以。方院判定會竭盡所能,護娘娘周全的。
姨母又說,把藥拿來。
銀杏姑姑說,娘娘,陛下盼著這個孩子許久了。
姨母冷笑,這是孽子,留著作甚!
銀杏姑姑牙關一顫,不再言語。忽聽綠萼姑姑進來說,娘娘,北宮娘娘崩了。
北宮娘娘便是廬陵王高朏的生母,貞德皇后李芸。姨母聽了,殊無悲意,只淡淡應了聲好,又問,廬陵王怎樣了?
綠萼姑姑說,簡公公在照料著。
姨母說,自鹹平十三年至今,小簡在宮裡也服侍了十五年。他本可以去服侍當時的太后曹氏,卻偏偏選了北宮娘娘。也算難得的忠心了。讓他把孩子抱過來吧。
綠萼姑姑應了。姨母嘆了一聲,親自將我抱回了寢殿。早晨起來,我立時將昨夜的話便忘了大半。午後放學,照舊去昭陽殿用午膳,卻見兩歲半的高朏已坐在綠萼姑姑的膝上玩耍了。小簡侍立在旁。
銀杏姑姑說姨母病了,皇帝來探病,讓我不要隨便亂闖。我乖乖坐在她身邊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皇帝從寢殿中走了出來。他遠遠望了一眼高朏,隨口吩咐道,你們要好生照料廬陵王,不要令貴妃憂心。眾人起身應了。
姨母這一病,就再也沒起來。我常常在她的病榻前陪她說話,唸書給她聽。我哭著求她喝藥,她從來不肯。只在皇帝與皇后來看望她時,偶爾喝一碗。太平三年的秋天,廬陵王高朏出宮開府,小簡、小錢和銀杏都跟去王府服侍了。偌大的昭陽殿,只剩了綠萼姑姑一人。我整日整夜守在病榻前,也不去上學,也不回聽雪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