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十分寬敞,自裡向外,靠牆立著五排書架,以兩扇鏤空隔扇遮擋。南海黃梨木雕花大書案放在書齋的最深處,倒放著兩把交椅,上懸一盞碩大的十八枝玻璃吊燈。即使是白天,亦燃著幾支手腕粗細的回紋紅燭,照得書案後孔聖人的臉,沒來由地一臉喜氣。高暘正站在隔扇邊,將一份戰報看了又看。
他一身石青色交領長衣,自肩頭至胸前,繡著淺金色的雲龍。半乾的頭髮隨意束在頸後,越發顯得一張臉乾瘦而長。衣帶草草繫著,露出胸前結實黝黑的面板。一道刀痕自左肩斜下,隱於衣襟之中。大獲全勝的興奮與驕傲掩蓋了浴後的倦色,金色游龍盤踞肩頭,彷彿江山已在指掌之中。
不待我行禮,高暘便放下戰報,笑吟吟地拉起我的手,與我並肩坐在榻上:“聽說你又病了,太醫怎麼說?我送給你的藥,吃了麼?”
我雖然厭惡,卻沒有掙脫,只是稍稍坐遠了些,避免聞到他身上的香氣與溼氣。他的手心微汗,忽而溫,忽而涼。我垂頭道:“身子已好了。殿下的藥雖好,不敢亂吃。”
高暘笑道:“果然是都好了,若不好,也不敢往亂葬崗去。”
我坦然道:“杜大人從南陽入京,是我選他做了王府官。玉機去看他,不過一盡故人之情。”
高暘輕輕一按我的手背,語氣卻不容置疑:“亂臣賊子,死有餘辜。那種汙穢不祥之處,以後不要去了。”
我微一冷笑,不甘示弱:“成王敗寇罷了。”
高暘的掌心忽然一熱:“聽說前陣子下了雨,亂葬崗必定惡臭不堪,你倒忍得住。”
我淡淡道:“這五年在外面,也見得不少了。”
高暘笑道:“聽說死了多年的屍身,只要被你見了,也能尋到真兇。”
過去那幾年,我孜孜以求、為民洗冤,是難得的問心無愧的坦蕩時光。即使是令人不悅的腐屍和難以追查的懸案,相比京中之事,亦令人愉悅百倍。屈指一算,我回京近一年,往事來而復去,去而復來,教人分不清今夕何夕。我嘆道:“僥倖罷了。”
高暘的笑意依舊有久別重逢的歡喜與溫柔,眸光卻如手心一般,驟然陰冷:“倘若沒有李芸的那封密信,沒有施哲與董重,只將高曜的屍身掘出來讓你看一眼,想必朱雲也無所遁形。是不是?”
梓宮已經入陵,我明知他不可能掘出高曜的遺體,仍有些不寒而慄。不由自主地掙出左手,將沾染汗意的指尖曲於掌心,藏於袖中,“慚愧,玉機不忍看先帝的龍體。”高暘笑道:“說笑而已,何必生氣?”
我趁機站起身,行一大禮:“不敢。玉機還未恭賀殿下襄陽大捷。”
高暘學著我的口氣道:“僥倖罷了。”
我藏起失望與痛心,盡力顯出誠懇與敬慕的神氣:“以五千兵馬,勝五萬大軍。殿下用兵如神,勇略蓋世,自古未有。玉機欽佩之至。”
高暘笑著搖了搖頭:“王甯和宇文君山之所以大敗,並非因為我會用兵。而是因為——”說著起身逼近,他身上的氣息潮溼而乾淨,“你只給他二人送去了皇太后的衣帶密詔,卻沒有給他們送去兵略。”
第四十一章 明辨紫青
“衣帶密詔?”乍聽之下,我不禁笑了出來。雖然我的確偽造了皇太后密旨,並封於玉銙錦帶之中,然而聽見高暘稱之為“衣帶密詔”,我立時便想起了樊樓說書人所講的三國詞話中,漢獻帝的“衣帶詔”。如此說來,兩封“衣帶詔”結局何其相似。百年後,我命劉鉅送衣帶詔往江南,召集諸侯起兵的故事,也必是樊樓中一場極精彩的說書了。“殿下是說,他二人有皇太后的衣帶密詔?可查清詔書的真偽了麼?”
高暘卻笑不出來,只是一味看定我的神色:“我已經在襄陽城中搜出了這封密詔。喚你來,就是為了查清此事。”
我低頭斂了笑容,緩緩抬起雙眼,迎著高暘審視的目光,正色道:“衣帶詔與兵略,玉機都不曾送去。”
高暘挺直了身子,雙手撫膝,眸光寒若星芒:“你說你不曾送去,那前些日子劉鉅去了何處?”
“上一次殿下來仁和屯時,玉機便已言明,劉鉅去探望恩師了。”
“他的師傅究竟在何處?”
“玉機不知。”
“劉鉅現下在何處?”
我微微冷笑:“自上一次劉鉅開罪了李威,便再也沒有回府。江湖浪子,萍蹤無跡。他又不是我府裡的奴婢,他往何處去,我不便多問。”他的目光彷彿有千鈞重,我才站了一會兒便覺雙膝痠痛,再站一會兒,未必不會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