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曜道:“母后說,讓孤好好讀書,日後為父皇分憂,為她長臉面。”
我微笑道:“殿下說得很是。若要日後為君父分憂,今時今日便不能失了聖心,否則何談日後?殿下當記得,若遇聖上雷霆之怒,當避其鋒芒,徐徐圖之。”
高曜似懂非懂:“孤記住了。”
綠萼又端了兩碗五福安神湯進來,我端起一碗,哄高曜道:“喝過湯便隨嬤嬤去梳洗吧。”我喂他喝了幾口湯,又說了兩個小故事,方打發他回啟祥殿歇息。
小孩子畢竟容易哄勸,嚴峻的時勢卻難以逃避。忽見簾外青影一閃,芳馨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裡,我忙命她進來。芳馨從定乾宮回來,神色倒還鎮定,輕聲回道:“果如姑娘所料,聖上以內起居逼迫皇后,如今皇后已經提前離席回宮了。有沒有定下罪名,暫且並沒有聽說。”
我冷笑道:“罪名?也就這幾日的事情了。姑姑,你去守坤宮看看可還能求見皇后。若能,便代我求見。若不能……”我頓了一頓,嘆道:“那也罷了。”
不多時,芳馨回來稟報,說皇后已被軟禁。
南廂的燭火漸漸暗了下來,脫胎瓷燈罩上的五彩牡丹在幽暗的燭光下越發顯得濃豔而冷寂。剛搬進來的炭盆正旺,手腳漸漸暖了過來,心底卻仍是陰冷潮溼。芳馨的面色很難看,躊躇道:“姑娘,皇后已禁足了,也不知聖上作何打算。”
我指著那碗已經冷透的五福湯道:“撤下去吧。”說著下榻回寢室。忽然一陣暈眩襲上,幸而芳馨在旁扶住。這一瞬的黑暗令我心如明鏡,“錦素為何肯將這秘密告知於我?她固是想報恩,然而也定知陛下將在今夜的家宴上發難,我哪有機會將此事透露給皇后?何況,我便是能求見皇后,又怎能將錦素的事說出?沒有錦素作證,無憑無據,也不知皇后信是不信。如今倒好,就此軟禁,也省了我一重煩惱。”
芳馨道:“如此看來,聖上是已經定了娘娘的罪了,說不定就不會傳姑娘去作證了。奴婢斗膽,有一語請問姑娘。”頓一頓,又道,“姑娘心裡可害怕麼?”
我駐足凝視。芳馨今年三十二歲,鬢邊雖有幾絲白髮,肌膚卻光潔如玉,眼角無一絲細紋。我今夜方始留意,她的氣度竟如此質樸淡然。我嘆道:“我是熙平長公主送入宮中的,長公主素來與皇后交好。如今的情勢,倘若陛下認定我是皇后的心腹,或許會降罪於我。逐出宮去我不怕,我只怕連累了父母姐弟,又怕陛下遷怒長公主。若說不怕,也是假話。”
芳馨微笑道:“奴婢記得十年前玄武門之變時,一切來得毫無預兆。奴婢當時就在於大人如今所在的永和宮當差。那天夜裡,不知怎的炮聲大作,奴婢躺在床上都能聽見屋頂的瓦片被震得亂響,灰塵落了一臉。奴婢心裡極是害怕。眾姐妹紛紛出屋檢視,但見北空煙火瀰漫,紅光亂成一片。尚皇后——便是如今的太后——很快派了內官來,命奴婢們謹守內宮,不準踏出宮門一步。炮聲很快停了,奴婢卻一夜不能安睡。直到幾天後秦國公他們被定了罪,奴婢才知道那一夜叛軍攻入外宮,被聖上以銃炮轟成了肉泥。
“奴婢事後一想,覺得有些可笑。咱們這些奴婢,最是微不足道,性命與前程都拿捏在別人的手中。唯一所有的,便是能吃時多吃兩口飯,能睡時多睡一會兒。姑娘身份尊貴,自然不同於奴婢。可是奴婢依舊要說,在這宮裡,但凡遇到上面你死我活,無論是女官還是奴婢,所有者不過是一時一刻的一己之身。至於明日將在何處,服侍何人,又或能不能活在這世上,自有旁人來決斷。”
我瞭然道:“姑姑是說,我現在唯一所有的,不過是一夕好夢。”
芳馨道:“這只是奴婢的一點淺見。姑娘遠比常人聰慧,縱然身在不利境地,也可化險為夷。還請姑娘洗漱,早些安歇了,養足了精神才好想應對的法子。”說罷掀開簾子,送我回寢室。
這一夜,前所未有的,皇后竟然入我夢中。我第一次覺得她刻意的盛裝、粗糲的長髮、造作的姿態,無不飽含酸苦心事。漆黑的環境中,一縷凝澀的苦味縈繞不絕。皇后默默看了我兩眼,慢慢走遠。我正要追上,向她陳述事情的原委,然而轉念一想,事已至此,又何必說?若皇后得知被丈夫構陷,以她的脾性,又不知會生出什麼事來。眼見她倉皇失落的背影愈行愈遠,我愴然長嘆,竟自夢中驚醒。
我驚異於自己在夢中還有如此縝密的心思,又慚愧我的膽怯。天色未明,芳馨與紅芯卻早已穿戴好,從外間走了進來,微笑道:“姑娘,已是卯時初刻,該起身了。”紅芯奉上熱茶漱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