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暘插話,我又道,“即便殿下已經燒掉字帖,只要在昌平郡王那裡尋到相同的字跡,一樣惹人疑心。施哲素來心細如髮,殿下千萬不要小瞧他。”
高暘笑道:“御史中丞施哲,‘發奸摘伏,有若神明’,不在你這位女尚書之下,我如何敢小瞧他?那封奏疏,我知道必會送到你書案上,我描於錦素的字型也只是為了讓你過目不忘。”
我瞟了他一眼,淡淡道:“這樣驚心動魄的文章,想忘記都難。”
高暘道:“你只要尋個心腹,將那封奏疏重新抄錄一遍。到時候就算聖上命施哲拿著奏疏去尋‘劉靈助’,也尋不到一絲線索。找不到‘劉靈助’,一切便只能存疑。固然,五月二十一那日胭脂山是出現了天子氣,但誰又能證明五月二十九到六月初二這四日,胭脂山沒有天子氣?聖上對昌平皇叔一貫不喜,如此一來皇叔絕無活路,而我便可藉此脫身。”
我凝視片刻,漠然道:“殿下當真是心狠。”
高暘道:“他雖是我的皇叔,論交情卻與路人無異。到了你死我活之際,難道我還要謙讓他不成?”
我搖頭道:“我並不是在說殿下待昌平郡王狠心,而是待自己狠心。”
高暘道:“我不想等死,只能以死求活。或者說,與其等他處死,不如自己尋死。”
我嘆道:“太險了。不過倘若是我,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高暘道:“倒要多謝我這位任性妄為的皇叔。否則單靠我那兩下,嘖嘖……”
我垂眸一笑:“其實殿下還是少算了一個人,若算上他,殿下的勝算可再多兩分。”
“誰?”
“弘陽郡王。”
“高曜?我聽說他在東南沿海一帶,此事與他何干?”
“殿下離開西北便到了此處,所以不知道外面的訊息。殿下去後,弘陽郡王就去軍中巡查鹽政了,昌平郡王因走私羌人的青白鹽,還被弘陽郡王參了一本。”
高暘一怔,隨即面露喜色:“天子氣應在未來者,如此,也可說是弘陽郡王應了天子氣,對不對?”
我淡淡一笑:“弘陽郡王是最年長的皇子,倘若聖上真以為是他,也可說名正言順。當下的困局也迎刃而解了。”
高暘笑道:“高曜順利成章做上太子,你是最高興的。”
我不以為然道:“他將來做太子還是做郡王,我都至多不過是個正四品女官。更不用說再過半年,我便出宮去了。”
高暘目光一動:“就怕他以為高曜是廢后之子,未必屬意於他。”
想問的都已求證清楚,我也該走了。於是起身慨然道:“多一個人分擔,殿下和昌平郡王就多一條活路。想不到一片小小的雲氣,一顆長尾星子,竟讓人大傷腦筋。”
高暘道:“子曰:‘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79'其實天何嘗不言?雲氣星象,都是天啟。‘獲罪於天,無所禱也’'80',可見天之無情。先師至聖都語焉不詳的事,我不學無術,只能聽天由命。”
我聽了也不覺傷感,寬慰道:“‘禱:告事求福也’,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何其輕鬆。‘獲罪於天’,固是‘無所禱也’,卻是‘有可為也’。怎可說聽天由命?”
高暘道:“我的‘有為’,卻還要你來成全。倘若你不肯將‘劉靈助’的上書重新抄錄呈給他,我便算不得‘有為’。”
我哼了一聲道:“你這封上書明明是假的,我若代你呈上,便是欺君之罪。”
高暘道:“欺君之罪也是我一人的,與你無干。”
“我深夜來此,再為你重新抄錄改變字跡,欺君之罪,我也逃不掉。”
“你若怕,我不勉強。呈不呈上去,全在你。”不待我說話,他又道,“即使你不這樣做,昌平皇叔也很難活得成。通敵造反,連太后都無可奈何,倒也不缺這點天象。”
我嘆道:“我已答應了苗佳人……其實今夜若非她難產,我也不能出宮來。”
高暘起身,近前一步,溫然道:“原來皇叔又幫了我,讓我今夜見到了你。”
我退步行禮:“今夜言盡於此,告辭了。”
高暘伸手欲扶,終是剋制,硬生生將右手藏於袖中,背在身後。他認真道:“當此關鍵時刻,竟還是你與我同生共死。”
我微微一笑道:“我不想與殿下共死,更不敢與殿下同生。只望再不要有此性命攸關的時刻,各自安穩,相忘江湖,如此足矣。”說罷躬身退了出去,數步後轉身,再不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