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四日午膳前,我帶芳馨、紅芯兩人去歷星樓。晴了好些日子,皇城裡的雪都化盡了,天氣也暖了一些。芳馨挽著一籃子送給慎媛的糕點跟在我身後,舉手望一望天,笑道:“這麼好的太陽,若是娘娘肯出來走走,病也好得快些。”
紅芯道:“自從娘娘去了歷星樓,咱們也去看了不下二十次。娘娘連門窗也不肯開,更別說出來走動。如今精神短了,更不會出來了。”
我嘆道:“那日在濟慈宮,周貴妃還說,要請娘娘去粲英宮住些日子,好將歷星樓好好整修一番。如今病著,不能挪動。歷星樓地氣溼冷,不宜養病,真教人憂心。”
芳馨道:“如今娘娘也就只聽姑娘的話,姑娘可要好好勸勸娘娘才是。”
我微一苦笑:“去了這幾次,只有一次醒著,還沒說兩句話,便推說精神不濟,連二殿下也趕了出去。說是死了心,可我瞧著……”
芳馨道:“想死心,卻又寒心、不甘心。”
我深受觸動,驀地停下腳步。芳馨與我相視片刻,面色一紅,低下頭道:“姑娘為何這樣看著奴婢?”
我笑道:“因為姑姑每每無心之語,總是切中要害。”
芳馨頓時鬆一口氣,笑道:“姑娘卻不知道,姑娘每每這樣看著奴婢,奴婢都有些怕,還以為做了錯事。”
我笑道:“姑姑說話做事,向來有分寸。走吧。”
出乎意料,今天曆星樓門窗洞開,樓前有好幾個宮人在晾曬衣被,樓中也有人正擦拭傢俱陳設。見我來了,眾人忙上前行禮。自從我升為女史,宮人們連行禮也端正了許多。小九也在其中,見了我甚是歡喜:“大人來了。”
我奇道:“娘娘今天怎麼肯開窗曬被?且這裡的人也多了許多。”
小九道:“娘娘怎肯開窗?都是周貴妃命奴婢們做的。”
我向上看了一眼,但見二樓的窗戶也開了幾扇,兩個小宮女侍立在寢殿的門口,只看不清寢殿的門是開是閉。“貴妃娘娘還在上面麼?”
小九道:“貴妃娘娘還在寢殿中。”
走進歷星樓,但見四處的陳設添置了好些,一掃弊舊灰敗的氣氛。寢殿的門開著,將將走近,便聽見周貴妃溫柔沉靜的聲音不緊不慢道:“本宮先回去了,當如何行止,你自己琢磨。”
我連忙靠壁端立。還未聽到腳步聲,人已走了出來,一襲雪白的紗緞鑲明珠斗篷,飄然如霧。我忙低頭行禮,周貴妃笑道:“朱大人來得正好,有你勸慰,慎媛恐怕還聽些。進去吧。”說罷扶著桓仙的手下樓去了。
慎媛因在病中,只草草挽了一個高髻,彆著兩朵絨花。她坐在桌邊,雙手拉扯著一件灰紫色錦袍,含胸抱臂,聳肩垂頭,就像一截久不見陽光的欄木。我暗暗嘆了口氣,上前行禮,又道:“娘娘可好些了?”慎媛轉過頭不肯看我,亦不言語。我只得又道:“今日天氣甚好,娘娘何不去樓下坐坐?”
慎媛仍是不答。我不再說話,只默默站在她身後。良久,方聽慎媛道:“她說,她年紀長我許多,我這衰敗病體,怕是要死在她前頭。我這形貌……她不屑憎恨於我,只是可憐我罷了。若不是太后叮囑,她實在不願踏入這歷星樓一步。”
我甚是詫異,然仔細思想,這不過是周貴妃的激將之語:“貴妃所言,也沒有錯。若娘娘能看淡,自然是好,若仍是憎恨,就更當保重身體。只有長命百歲,才能看到她們日後的不堪。”說罷上前扶起她,“娘娘還是下樓去坐坐的好,這裡悶得很。”說著看一眼惠仙。惠仙忙拿了一襲斗篷披在慎媛身上。慎媛無法,只得隨我去樓下小坐。
無言坐了好一會兒,待慎媛上樓去用午膳,我方帶著芳馨和紅芯自益園回宮。芳馨道:“往日多麼剛強的一個人,如今病成這副模樣。”
空蕩蕩的水面上還有寸許厚的浮冰,兩隻天鵝早便飛去南方過冬了。北遊廊下,幾個宮人正說說笑笑,牆後便是守坤宮的後花園。我忽覺一陣慶幸,紅牆圍住的守坤宮,不過是個華麗的戰場。以慎媛的平庸和剛直,能早日脫出,未嘗不是好事。這麼想著,不由口角一揚,“當日在濟慈宮,娘娘說已經死心了。如今看來,她只是盼望自己能死心罷了。”
忽聽身後紅芯朗聲道:“奴婢拜見貴妃娘娘。”
回頭一瞧,卻見周貴妃獨自一人站在不遠處。斗篷上的明珠,顆顆渾圓溫潤,卻在豔陽下華光盡斂。想是她素來習武,練成了走路無聲的功夫。然而她自矜身份,並不貿然靠近。我忙上前行禮,見她身邊連個丫頭也沒有,不禁問道:“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