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對方一直在等著。程詢當即喚人去請。
程詢沒換官服,坐在長案後方。
萬鶴年身量不高、精瘦,一看就是分外耿直、倔強的面相。見程詢一身便衣,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停下腳步。
程詢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說話。”
萬鶴年卻道:“卑職此番前來,是為公務。請程大人換上官服,卑職才好詳細稟明。”
程詢淡然一笑,“那你不妨回去,等我治了你擅離職守的罪,再說別的。”
萬鶴年皺了皺眉,冷笑一聲,眼含鄙夷地望著程詢。
程詢睨著萬鶴年,眼神由溫和轉為冷凜。相對而言,貪官汙吏不足為患,最棘手的反倒是這種墨守成規冥頑不靈的清官。整治,於心不忍,亦可能激起一方百姓的民憤;不整治,日後他底氣更足,時不時地給你添堵。
但是,不知好歹、影響大局的人,在程詢這兒,與贓官沒有任何區別。
對視片刻,萬鶴年斂目看著地上方磚。
程詢語氣涼颼颼的:“坐下說話,或者,走。”
“卑職站著說話。”
“說。”
萬鶴年道:“商賈汪祖壽的事情,卑職不知大人與陸部堂是如何說動了皇上,但卑職以為,二位犯了大忌。”
程詢側轉身形,換了個閒適的坐姿,“怎麼說?”
萬鶴年瞬間義憤填膺起來,“商賈是什麼東西?官府怎可與商賈糾纏不清?日後若是出了商賈亂政的事,是你程大人擔得起的干係?!”
程詢眸子微眯,“不過五十來歲,耳力、眼神就都不行了?宣讀皇上的旨意時你沒聽到?邸報上的字都不識得?”
“聖旨、邸報怎麼來的,程大人比誰都清楚。”萬鶴年又冷笑了,“卑職實在是想不通,汪祖壽為何誰都不信,只相信你程大人所轄的按察使司?眼下他的確是會給百姓一些甜頭,可誰知道他真正打的是什麼主意?只要打通了海上貿易這條路,眼下他付出的這些銀子,比起他要賺到的,不過是九牛一毛。況且他那架勢,分明是有備而來,焉知不是你程大人早就與他商議妥當了一些事!”
程詢不屑與他解釋,“說得好。這些你寫到摺子上就是。”
“卑職要奉勸程大人一句,上有黃天,下有厚土,中間有黎民百姓,人活在世上,總該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程詢問道:“你對得起懋遠的百姓麼?”
萬鶴年語聲鏗鏘有力:“卑職無愧於心!”
程詢追問:“汪祖壽賑濟懋遠的糧食,你收不收?”
“為何不收?本就是不義之財,本就是百姓的民脂民膏。”
程詢定定地看了說話的人一會兒,道:“回去。糧食三兩日就到懋遠。”
“卑職已安排下去,縣丞可代為簽押。”
“好。我素來欣賞硬氣的人。”程詢從容起身,吩咐左右:“更衣,升堂。”
“是!”
萬鶴年再看到的程詢,身穿三品大紅官服,凜然之氣令人不敢逼視。
程詢落座,望著下方的萬鶴年,驚堂木落下,沉聲道:“來見本官,可有上峰允准的手諭?”
“……”萬鶴年哽了哽,“大人容稟……”
程詢抄起一把令籤擲於地上,語氣冷硬如鐵:“擅離職守,還欲辯解,拉出去杖責!”
萬鶴年卻冷哼一聲,“若無天子詔命,卑職若非罪大惡極,大人便不可對官員濫用刑罰。”程詢來廣東一年了,所經手的案子、查辦的官員,自來是先上報刑部,不曾行使先斬後奏的無上權利,所有人就都以為,皇帝並沒給他最重的生殺大權。
程詢起身,“萬鶴年接旨。”
萬鶴年一時僵在原地。
第一次打交道,以萬鶴年捱了十板子收場。
萬鶴年被杖責送回懋遠縣之後,養傷數日,痊癒後一如既往做父母官,但是,細枝末節流露出他對程詢乃至朝廷的不滿,這情緒無形中也影響到了當地百姓。
那一年自年初起,欽天監便有人反覆稟明皇帝:廣東將有幾十年不遇的天災,該儘早防患於未然。
皇帝平時總覺得欽天監的人神神叨叨的,可對於這種事,選擇寧可信其有,命兩廣總督陸放、河道總督抓緊鞏固河道,採取相宜的防範措施,並特地傳召命程詢協助二人。
程詢絞盡腦汁,幫河道總督完善細節,幫百姓安排退路、討要補償,力求把可能發生的幾十萬受災的數目減至幾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