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洗去一身僕僕風塵,英朗面龐不見長途跋涉的疲憊倦怠,清透星眸裡不顯半分沙場歸來的血腥戾氣。
梅子青武袍外罩與天幕同色的淺灰素紗,身姿昂藏立於影壁前,眼色神情透著幾分恍惚的寂然與執拗,像委屈巴巴忍著氣的小孩兒。
近來京中眾人口口傳頌的那個高深莫測、凌厲神武的“賀大人”,其實也是有很多面的,關於這一點,趙蕎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趙蕎抿唇,眨去眼底驀然浮起的淺薄水霧,緩步走到他面前站定:“賀大人這是……”
話音未落,賀淵恍惚的神情陡變,如臨大敵般瞪住她:“什麼賀大人?!”
趙蕎愣了愣,唇角慢慢扯出一個吊兒郎當的笑弧:“那不然呢?莫非你更想被稱為‘趙門賀郎’?”
她以為賀淵會當場炸毛,接著就因窘迫赧然拂袖而去。
最多最多,臨走前彆彆扭扭輕斥一句,小流氓。
然而他沒有。
他只是暗紅了雙頰,不太自在地撇開了目光,清了清嗓子。
“隨、隨你高興。”
他說得很小聲,堪堪只夠站與他一步之遙的趙蕎聽見,怕隔牆有耳似的。
趙蕎詫異呆住,方寸間猝不及防輕湧起痠軟漣漪,其間夾雜著幾許悲哀與無力。
他這是想起了什麼?還是想通了什麼?
可無論是哪一種,都遲了。
趙蕎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平復心緒,重又擺出滿不在乎的客套笑臉,彷彿什麼都沒聽見。
“你定是來找我大哥的吧?這是要走了?那你自便,恕不遠送。”
語畢,懶搭搭搖著扇調轉腳尖。
雖然她已隱約從他熾熱而忐忑的眼神裡看出他要說什麼。雖然她心中其實是很想聽的。
可是她不能。
*****
賀淵著慌了,閃身擋在她的面前。
“我來找你的,從內城出來就到處找你。我有重要的話想同你說,你……願意聽聽嗎?”
“不願意,”趙蕎冷冷睨他,“讓開。”
賀淵覺得心頭劃拉過一陣尖銳刺痛。
哪怕半年前他重傷初醒表示記不得她的那次,她都沒有這樣冷厲地待過他。
而且,此刻她眼底除了冰冷之外,還有種不容錯辨的防備與抗拒。
“我出了內城就到王府來,信王妃殿下說你在柳條巷,”賀淵抿了抿唇,被她激出了倔強戰意,“我去過柳條巷。”
“幹嘛?威脅我?我是沒在柳條巷,下午去鴻臚寺接了行舟兄散值,就去他家喝酒啦!”趙蕎梗了脖子,下巴微揚,冷笑輕嗤,“我近來時常去找他,京中都知道,我兄嫂自然也知道,難道你以為我會怕你向我哥嫂告密?”
賀淵心頭疼得愈發厲害,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成拳,才勉強壓下那股透徹肺腑的懊惱與嫉妒。
她從松原回京至今也才兩個月。難道真如蘇放危言聳聽那般,在這短短兩個月內,她已將“賀淵”從心中一腳踢飛,迎了“新人”入駐?
他不信。
雖未想起從前,可之前出京那段路程的朝夕相處,足夠他了解她是個什麼樣的人。那時他雖叫過她無數次“小流氓”,可他看得很清楚,她從頭到尾都只對他“流氓”而已。
他明白,她不是輕浮浪蕩的姑娘。就算京中都知她近來常去找歲行舟,但他相信其中必定另有隱情。
可他還是嫉妒。悶到胸腔快要炸裂。
“阿蕎,別鬧。我們得談談,”賀淵喉頭滾了滾,儘量放柔語氣,“談談我們之間的事。”
“我們之間能有什麼事好談?沒空!”趙蕎繞過他,大步離去。
這一次,賀淵沒有攔阻她。只在她背後輕聲道:“假的。我也去過歲行舟家,根本沒人。”
趙蕎倏地止步回首,眸心凜冽。
其實話才出口賀淵就後悔了。他來見她,是想告訴她自己的心意,原打算哄著求著,死皮賴臉也要纏得她點頭收下他這個人。
可見面後他就被她冷漠撇清的態度,以及自己心中的嫉妒與不安擾得陣腳大亂,竟忘了這姑娘是隻能順著毛捋的,不能同她硬槓的。
“我不是那個……”
找補的話還沒說完,就見趙蕎再度變臉,潑辣辣叉腰跳腳,高聲向著迴廊下喊道——
“大嫂!哦不,徐御史!快看這個人!身為位高權重的三等京官,卻品行不端,私闖官員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