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姨臨出門的時候,回頭朝杜滸啐了一口。徐伯也不斷嘆氣,口中喃喃的不知說些什麼。
杜滸將條子收進袖子裡,對徐伯冷冷道:“你是後悔把房子租給我了?哼,老子馬上就要發財了,也不稀罕再住你的小破院子。這個月的房錢在我屋子裡,明天老子就搬走。”說畢,在奉書後背狠狠推了一把,將她推出了院子。
奉書這才明白,為什麼自己提出要回來看他時,他卻是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他這樣一副勢利小人的嘴臉,街坊鄰居怎麼還能容得下?虐待侄女、賣良為賤的惡名,只怕立刻就會傳遍整個清遠坊。
但如果不這樣表演,這一場賣閨女的鬧劇怎麼能顯得真實?
走在街上時,她忍不住悄悄說:“對不起……我沒想到會這樣……”
杜滸黑著臉不答話,只是問:“教你的說辭,都記好了?”
她點點頭。杜滸給她編造好了一套全新的身世。她來自江西的一個書香世家,家裡沒人做官,世代都是順民。由於戰亂,全家失散,只和叔父相依為命。最近,叔父得知家鄉的老父老母去世,急於湊足路費回家奔喪,又不忍心讓小侄女同受風餐露宿之苦,因此忍痛將她留在大都,企盼有貴人收留。
這樣一來,就合理地解釋了她為什麼識字,為什麼懂那麼多禮儀,為什麼說話文縐縐的不同於百姓家孩子,又為什麼非被賣不可。其他每一點可能出問題的細節,他也都想到了,比如她那雙半大不大的腳,是因為逃難時要長途跋涉,不得已才放開的,比如她肩膀上的疤,那是在山東時被流寇傷的。
奉書知道,要是沒有他這一番設計,要是自己胡亂跑到人市上賣身,只怕被盤問第一句時就穿幫了。
他還悄悄地對她說:“等你到了別人家裡,身體髮膚都不再是自己的,更別提你身上藏的那些小玩意兒。要是信得過我,我幫你保管。”
奉書只驚得寒毛直豎,一時間不知是該點頭答應,還是該矢口否認。他們相處了一年半的時光,她懷裡的那些小秘密,終究是沒逃過他的眼睛。還好他似乎不知道那瓷瓶裡究竟是什麼。也許他知道,可是他沒問。
奉書一路走,一路權衡,等走到人市的時候,終於下定決心,將拴好了的扳指和瓷瓶包在一個小手帕裡,又解下一根頭繩,將手帕緊緊繫牢,打了個漂亮的死結。
杜滸拿過來,看也沒看,就收進了懷裡。
她登時感覺心中空落落的。那兩樣東西也許其實一無用處,可是卻早就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了。沒了它們,她晚上做的夢也許都會不一樣。但她也知道,這些東西放在杜滸手裡,只怕比放在自己身上要穩妥得多。
周圍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奉書聽到四面八方的吆喝買賣之聲,聞到了馬匹和駱駝的騷氣,忽然有些害怕,朝杜滸身邊縮了一縮。
她看到一個淚汪汪的少女頭上插著草標兒,一個色目商人伸手在她的胸脯、大腿捏了幾把,皺眉冷笑,踱步走了。還有一個高高大大的漢人男子,臉上刺著字。他身邊的主人誇耀他身強體壯,笑著邀請來往的買主隨意捶他、踢他。
還有些大宗買賣,被賣的驅口並沒有露面,只是在紙上記下年齡、體貌、特長、名字。買賣雙方在紙上畫勾畫圈,談笑間便決定了每個人的命運。
杜滸把奉書護在臂彎裡,冷眼將整個市場瞧了一遍。剛去監管市場的長官那裡登了記,立刻便有三五個牙婆前來搭訕。在一片佝僂萎靡、面容麻木的男女奴婢群裡,這樣一個鮮嫩嫩的良家小姑娘就像泥沼中一塊玉,不由人注意不到。
奉書心裡茫茫然的,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她突然後悔了。在這一大片茫茫人海中,她完全變成了一隻無依無靠的小魚。只有身邊這一個人是她真正可以信賴的,只有他才會對她的生死榮辱上哪怕一點兒心。可她卻尋死覓活的想要擺脫他。
她深深低下頭,想讓自己變得不那麼顯眼。竭力回憶著二姐的面孔、母親的面孔,給自己打氣。可是平日裡在夢中經常出現的音容笑貌,此時卻突然變得模糊起來,竟有些憶不起來了。
反倒是跟師父朝夕相處,相依為命,滿腦子都是他的身影揮之不去。
忽然,眼前出現了一雙精緻的蒙古皮靴。一個帶著蒙古口音的女聲飄到她耳中。
“就是這個丫頭?多少錢?”
杜滸的聲音淡淡道:“五十貫。少一文也不賣。”
奉書一驚,抬起頭來。面前的蒙古老太婆依稀有些相識,是那天在這裡賣了一個女孩子的,叫什麼薩仁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