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蒙古人為什麼要把城市建成這般乏味的模樣,也許是他們在草原上直來直去地跑慣了?城內最寬的大街有二十來步闊,但卻沒鋪一塊磚石,而是適於跑馬的土路。偶爾,衣著光鮮的蒙古貴族子弟在街上策馬而過,揚起一尾煙塵。路上的行人對此似乎司空見慣,早早就閃在了一旁,用衣袖掩住鼻孔,耐心地等那塵灰落下去。
向南行了約莫一頓飯工夫,坊間慢慢熱鬧了起來,大街盡頭出現了一個大湖泊,湖面上厚厚地結著冰,一群半大孩童推著板凳改裝成的小滑車,在冰面上滑行嬉戲。這個湖,她和杜滸進城時便見過,知道叫做積水潭,蒙古話叫海子。在城北開挖的引水渠,便是要以此處為終點。沿海子的斜街上開著各種歌臺酒館,絲竹笙歌綿延一路,其中不免漢調夷腔混雜,頗不入耳。
幾個小吏打扮的客人正坐在街邊喝酒,看到那管家走來,笑嘻嘻地拱一拱手,跟他打招呼。有的還問:“貴府大人福體安健?”
那管家只是簡單回道:“還好,還好,多謝掛念!”
奉書心想:“這管家老爺在城裡還挺出名,他家主人不知是哪個王公貴族?這麼多人惦記著。”
正想著,忽然腳下一絆,險些踉蹌一步,原來是幾隻肥鵝吱嘎亂叫,拍著翅膀躥到了她跟前。她連忙用腳趕開,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走進了一個小市場,路東側的攤位上,幾百只雞鴨鵝兔被栓著擠在一起,論斤售賣。路西側則是米麵糧食鋪子,兼有駱駝馱來的布匹、皮草。牲畜和家禽混在一起,味道便不太好聞。那管家捏著鼻子穿了過去,又回頭呵斥了奉書幾句,叫她快走。
奉書卻對眼前的一切有些莫名的留戀。她已經很久沒見過如此繁榮祥和的城市了。這裡的居民,從頭到腳都充滿了生活和市井的氣息,南方几十年的連綿征戰,似乎和他們沒有一點關係。儘管街上的行人大多是裝束差不多的漢人,她卻能清晰地分辨出來哪些是北人,哪些是流落在此的南人,因為南人的眉心之間總是有一股抹不去的憂愁。她忽然想到,自己說不定也是這個樣子的,連忙用力舒展眉頭,勾起嘴角,自己對自己笑了一笑。
各種各樣的市場一個接著一個。路邊有時候是胡椒、孜然和丁香的辛香氣,有時候是發酵乳酪的酸臭氣,有時候是嗆人的煤爐煙味,有時則是一些不知名的氤氳香氣,聞得她昏昏欲醉,腳步彷彿都漂浮起來了。
還有的時候,市場裡充斥著人的味道——舊衣服的餿味、油膩的頭髮味、汗臭氣,來自幾百個衣衫襤褸的年輕漢子。他們在寒風中聚在一起,等著有僱主來購買他們的勞力,工錢日結,有時甚至以時辰來計。
突然,奉書聽到一陣淒厲的哭泣從街角傳來。那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南人女孩,身形纖瘦苗條,身上穿的衣服已經撕破了好幾個口子,露出裡面斑駁帶傷的肌膚。那女孩一面哭,一面狠命抓著一個蒙古老太婆的衣袖。那老太婆想要把她甩開,那女孩卻死活不放手。隨即便有兩個男丁上前,踢了她一腳,把她推搡到旁邊。
那女孩邊哭便喊:“求求你,薩仁姑姑……我會好好幹活,我會聽話……別、別趕我……我不要走……求求你,再留我一天……”
那叫做薩仁姑姑的老太婆穿著講究,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下人,一臉嫌惡地看著那個哭泣的女孩,厲聲喝道:“留著你,留著你幹吃飯嗎?哼,太子說你們漢人知書達理,乖巧聽話,這才要了你來服侍公主,你倒好,笨手笨腳的,連個羊羔兒都不如!留著做什麼?趁早兒賣了乾淨!”說著伸手將一箇中年牙婆招呼過來,問:“出多少錢?”
那牙婆笑道:“姑姑今日招財進寶,兩個院子都看上了這個黃花閨女,其中一個出十二貫錢……”
那女孩猛然大哭起來:“我不要去!我死也不走!”隨即便被重重甩了個耳光,捂著臉抽泣著。
那牙婆托起那女孩的下巴,略略打量了一下,冷笑道:“你這身子早就是別人的啦,由不得你做主!你爹孃不爭氣,給你掙了個驅口之身,怨不得別人,認命罷!”
驅口便是蒙古話裡的奴婢。那女孩隨即被拽走了。薩仁姑姑和那牙婆講了幾句價,笑嘻嘻地收了錢,又對那牙婆抱怨道:“大姐,你手頭難道就沒別人了?賣給我的一個比一個不中用,添了多少麻煩!人人都道太子府裡好說話,可我們也不是好糊弄的!”
那牙婆賠笑道:“怎麼敢糊弄姑姑呢?實在是這年頭裡,伶俐的漢人小姑娘越來越少啦,十個裡挑不出一個能看的。漂亮的又不一定識字,識字的都懶,勤快的又出身太低,滿嘴的粗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