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染坐在燈前讀經。=
她幼年泡在秘書省,各部書都會翻上一翻,可到了宮裡,就沒那麼多書可看,漸漸竟喜歡上讀佛經。她過去也不是個多有自制力的人,可讀佛以來,她竟然已漸漸忍耐下了這麼多事情。
那鸚鵡從鳥架上撲騰下來,腳爪踩在了桌子上,伸腦袋用尖尖的喙去碰那貝葉經。殷染吃了一驚,連忙把經書拿開,鸚鵡抬起頭來,叫了一聲:“美人!”
殷染笑了,伸手摸摸它的小腦袋,“無聊了是不是?無聊也沒法子,如今是太皇太后的喪期,而況我上回惹惱了他,他一時不會再來了。”
鸚鵡竟爾偏過了頭,好像立意不讓她碰似的,又叫一聲:“非相!”
殷染一怔,想了半天才想出來,它說的大概是“三十二相皆是非相”裡頭的“非相”。頗感玩味地瞅著它,道:“你怎麼曉得我著相了?”
鸚鵡卻又不說話了,半晌,拍拍翅膀,在桌子上跳了兩下,“嘎嘎”叫了一聲,又飛回去了。
殷染再沒了讀經的興致,將書擱下,懶懶往床上去。
她說的是真話,她知道自己已將段五惹惱了,而像段五那樣的小孩子,他是會記仇的。
——“嘭”!
她的房門突然被人撞開!
殷染呆呆轉過頭,便見鍾北里抱著一個渾身是血、不知是睡是死的女人衝了進來。她連忙衝上前去,關了門回頭看,頓時駭得臉色大變——
那竟是鵲兒……
鍾北里小心翼翼將鵲兒放在堂屋的席子上,正要放手時,卻被鵲兒一把拽住了衣角。
他低下頭,少女鮮血模糊的五指骨節凸出,將他的衣角抓得皺起,不放手,那一雙鮮血之下的眼睛也是沉的,盯著他的時候,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全都……全都被死亡阻在了途中。
他大約明白,她已經撐不過今晚了。
可他心底卻不能接受這件事實,他忍不住道:“你先放開我,我去給你找藥。”
包好的白淨紗布忽爾遞到了他的面前,並一瓶金瘡藥。鍾北里抬起眼,看見殷染沉靜如水的表情。
他突然闖進她的房間,帶著一個已快要死掉的女人。而她竟沒有多問一句話。
鵲兒的目光自鍾北里的臉,漸漸移到了殷染的臉上,而後漸漸下沉,一直沉至絕望。
鍾北里沉默地拿過紗布和金瘡藥來,就著殷染打來的熱水,先給鵲兒擦拭喉嚨。血塊一點點剝落,露出原本纖嫩雪白的肌膚,和那一道……那一道幾乎斷喉的傷痕。
少女的喉頭動了動,卻又逼出了一團血沫。
“別說話。”鍾北里立刻道,拿熱毛巾按住了她的咽喉。
鵲兒便不再動了,安順地伏貼在他的懷裡。鍾北里又仔細擦拭她的臉,溫熱的巾帕按在她的眼瞼……他沒有發現自己的手在輕微地顫抖。
他移開了手,便對上了她的眼神。
她那麼聰明,可是在這最後一刻,她什麼也沒有做。
只是那漸漸清明起來的眼神,從鮮血裡、從死亡裡,從十餘年的黑暗宮闈裡,安靜地望了過來。
她那麼聰明,她在這人吃人的地方周旋了這麼多年,可是在這最後一刻,她手中握著最大的籌碼,她卻沒有用來要挾他。
她沒有怨怪他:你答應了帶我出宮,可你沒有做到。
她沒有責備他:我歡喜你,我幫你做了許多事,可你卻不給我回應。
她只是看著他,一雙眼睛清澈透亮,再不似一個在宮裡沾了遍身腌臢的下人,反而像是春日裡柳樹下,溫柔望著自己情人的少女。
鍾北里連手足都不知如何安措,在這一刻,他只覺抱著她的自己很卑劣,無能為力地卑劣。
他想說話,卻屢次開不了口。
我……我從未曾歡喜過你,我從未曾像你待我一樣地待你。
你……你當真不恨我?
其實並沒有很久,但鍾北里卻覺得全身都已在寒冷中麻木了。
終於,殷染低低道了一聲:“放下她吧,我來。”
彷彿被人從睡夢中喚醒,鍾北里初時還沒有反應,然後,卻在一瞬之間,發覺懷中的軀體已經失卻了溫度。
少女的呼吸已停了。
***
殷染給嚴鵲兒擦淨了身子、換了一身素潔衣裳,又特意將她咽喉上的傷口掩住了。忙完這些,她才走到屋門前去,鍾北里正坐在門檻上,手中提著一罈不知從何處翻出來的老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