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臻轉過身,對周鏡道:“傳旨,葉才人降為寶林,罰閉門思過,無朕旨意,不得出流波殿一步。”
周鏡躬身領命。跪在地上的高方進字字聽得分明,心中實在已忐忑得沒了章法,偏在此時,聖人卻又走到了他的面前。
“朕方才氣糊塗了。”聖人和顏悅色,甚而稍稍躬下身來欲將他扶起,驚得他再度磕下頭去。聖人也就勢收回了手,夜色之下,溫和的眸子凝了他半晌,漸漸地,竟露出了堅冷的刺。
他還沒有感覺到那刺,聖人就已走入了殿中去。
***
戚冰已換了衣裳,此刻只著一身月白裡衣,面容慘淡地側臥在床。聽見聖人進來,她便要起身行禮,卻又動了肺氣,一時咳嗽不止。
段臻猶豫著,隔著三步站定了。
戚冰扶著床沿咳嗽,烏黑的長髮披散下來,只露出捂住嘴唇的纖纖五指,身子不住地抖,咳得肝腸寸斷。好不容易咳完了,她抬起頭來看向聖人,眸中已是一片瑩然。
“你好生將養。”段臻不知該說什麼好。往常他都是很溫柔、很能開解人心的,可這一晚,他自己都已亂套了。
戚冰靜了片刻,笑笑,雙唇沒有絲毫血色,“謝陛下。”
段臻又沉默了一會,終於確定自己真是無話可說了,才道了句:“有什麼事,可以找周鏡。”便轉身離去了。
“陛下慢走。”她在床上行禮,直到空氣都陷入一個人的寂靜,她仍保持著伏低的姿勢,好像再也沒有力氣動彈了一般。
“找周鏡”,這是她從未有過的待遇。若在過去,這待遇會讓她得意非凡、感激涕零;可在今日,卻只惹她牽動了一下嘴角。
無邊恩寵、無上光榮,有什麼意義?
她終於把自己從死亡邊緣救了回來,代價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孩子。可是,這樣的、被剩下的自己,還是她自己嗎?
☆、第118章
第118章——不須留(一)
至正二十二年的這個秋天,實在是過得太熱鬧了些。し
先是太皇太后猝然崩逝,手忙腳亂地準備喪儀;而後又突然抓起人來,從大明宮的才人到教坊司的樂工,好一齣連環戲;最後好不容易出了大獄的戚才人竟突然不慎落水小產,與此同時,葉才人遭到降級幽禁……
小芸說了一句話,殷染覺得頗有道理。她說:在宮裡,誰也不知道明日會怎樣。
所以也只好先顧著眼前,聊以慰藉那不知所措的光陰罷了。
也是因了大明宮那邊忙亂,掖庭宮的人手抽調了一些過去,這邊禁防也就略為鬆了些。段雲琅終於如約而來,已是在七月末了。
其實還是同往常一樣的,趁著暗月昏昏,從西掖門偷進來。這樣的事情,這些年他不知做了多少回,這黑暗而無人相伴的道路他閉著眼睛都能走。但是他已對自己發過誓,他不會這樣走一輩子。
輕手輕腳地邁入內室,而那個女人還沒有睡,正挑燈桌前,不知在做些什麼。
聽見他來,她也不抬頭,只是隨意道:“你先坐坐。”
熟稔的語氣,彷彿他們已是老夫老妻了一般。這樣的聯想讓段雲琅有些羞赧,便靠著她坐下,看見她對著燈火在縫補一隻軟紅錦履。
他好奇道:“這鞋子未見你穿過。”
“是麼?”她漫不經心地道,“我在宮裡頭一回見你,穿的便是這一雙。”
他怔了一怔,慢慢才想起所謂“在宮裡頭一回見你”,那……那可是整整四年前了。
四年前的中秋夜,她猝不及防來到他的窗外,一副活見鬼的表情。可那時候的他,卻已經與她暌違四年。
四年又四年,時間像一圈圈細密纏繞的絲線,將他與她都裹成了繭,在這巨大的、墳墓一樣的宮闕里。
他低下頭,看著她手腕靈活地穿針走線,不多時便將那錦履破損之處補好,兩隻一雙規整擺齊,起身打了個哈欠,聲音慵懶:“事情都處理完了?”
“嗯。”段雲琅道,“那樂工死了,戚才人小產,葉才人進了冷宮……我猜你都曉得了。”
殷染道:“你累不累?”
段雲琅微微一怔,旋而感到歡喜,輕聲道:“瞧見你便不累了。”
殷染拉著他坐在床邊,自己去擎了燭臺擱在床頭,一時間光影錯縱移動,和外間的風雲變滅相比,這一間小屋裡的燈火看起來是那麼溫暖柔媚,好像永遠都不會熄滅一般,令人感到踏實可靠的同時,也令人危險地沉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