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英殿上,只有兩個人。
段臻坐在上首,案前放了一盅未揭的茶。殷染跪在殿中,三叩首,而後挺直了身軀。
殿門關上了,段雲琅上殿後,將有人告訴他去偏殿等候。
殷染的目光平淡如水,直視前方,每一個字都不帶分毫感情——
“其一,至正十年,顏德妃病歿。其二,至正十九年,沈才人自戕。其三,至正二十二年,太皇太后暴崩。”
段臻和藹的聲音遠遠遞下,“朕以為你會與朕提的,卻是至正十四年,廢太子一案。”
殷染抬起頭,平靜的目光下壓抑著無數的暗湧,卻盡皆歸於無聲,“廢太子一案,早已十分清楚了,不是麼?”
“是麼?”段臻溫和地反問。
“您是……在保護他,對不對?”殷染低聲道,“您不想讓他做太子,正逢上高仲甫他們陷害他,您便想,索性……讓他去做個太平宗室,天枝廢物,對不對?”
段臻不說話了。
“您不讓他讀書,不容許他的野心滋長,卻還是給了他軍隊,讓他有力自保……當高仲甫權勢愈熾,您輕易地將二殿下送了出去,甚至七殿下——您讓別的皇子在臺前賣命,只是為了讓幕後的他勝利,對不對?”
殷染咬了咬唇,眼神清亮,像是剛剛哭過,卻找不出一絲水痕。
“上皇,您……您是他的君父,您為他做的事情,即使是殺身滅國的惡業,我也無權置喙。”她輕聲道,“只因若換了是我,我也會這樣做的。”
段臻沉默了很久,開口時,卻是恍恍惚惚,一句不相干的話:“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殷染輕輕地笑了一下,眼底卻沒有笑意。
“顏德妃薨逝之際,以紗覆面,不肯與我相見。”段臻低低地道,俄而卻又靜住,苦笑了一聲,“我也沒你說的那麼了得。我都不知該如何同我的兒子們好好說話。我……我對他,也是真的有怨恨的。父不慈則子不孝,夫不義則婦不聽,君不仁則臣不忠……”
“上皇。”殷染輕聲打斷了他的話,“您為君二十餘年,縱有……萬般不是,到底海內治平,您不必太過自責。”
“自責?”段臻道,“這是天責。”
殷染抿住了唇。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段臻閉了閉眼,複道,“你想查這三件大案,為何不去同五郎說?我要將一切都給他了,我不再有用了。”
“不,上皇。”殷染緩緩地道,“上皇一定願意自己為他清理乾淨,而不願弄髒了他的手,對不對?更何況他……”殷染的眼神微黯,“他總是比上皇更心軟些,如此總不免遭天下人口舌。”
段臻靜靜地端詳著她,“你是說,他會為你心軟?”
殷染沉默了片刻,“家父已為此而自盡了。”
段臻的手一抖,他抬起眼來,表情震驚,眼神悲憫:“他這是……他這是何苦?我就算治了許家和殷家,總也有辦法——”
“他自有他自己的苦。”殷染寡淡地一笑,那笑容刺目,像一種悲哀的嘲諷,“上皇,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苦,又何必苦苦相逼?”
段臻靜了下來。他抬起袖子,輕輕揭開了茶盅,茶香飄溢位來,剎那又被殿外刮來的風吹散。段臻的眼神寂滅下去,“你想我如何做?”
“臣女——請上皇即刻下詔,助陳留王剿滅兇讎,平服天下。” 殷染跪直了身子與他對視,“而在此之前,臣女還有一件私念——我想請上皇,傳流波殿葉寶林,與我一見。”
***
雨水從延英殿瓦簷上流落下來,天邊漸漸亮起黎明的微光,將雨簾折射出璀璨的光色。段雲琅沒能進入前殿,只得候在偏殿,大門敞開,他將輪椅靠在門邊,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半空中飛濺的雨滴。
在這期間,劉垂文跑了幾趟,說是有人在升道坊附近看見了高仲甫,鄧質已派兵去找了。天將亮了,長安城都被雨水沖刷成一色,段雲琅想,待到雨散雲收的時候,大約一切也就該結束了。
他一時感到輕飄飄的得意,像是一腳踩在了雲端,每一步風景都是虛浮而美麗的;一時卻又感到牽扯的疼痛,他知道那是因為阿染的痛,即使阿染還在前殿裡,他也能感覺得一清二楚。
忽而有人在外頭吵鬧起來,似是幾名侍衛押送著一個女子,那女子大聲地呵斥著:“你們放開我!我是秩正六品的寶林,御賜流波殿——”
“流波殿不是賜你的。”回應她的竟然是太上皇,“是用來監…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