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給擠得歪歪咧咧的,站都站不住,裕舫因為父子的關係,倒反而退後了一步,不好意思擠在最前面。所以叔惠一下車,倒是先看見了世鈞,他和世鈞緊緊握著手,一眼看見翠芝,別來無恙,她和世鈞依舊是很漂亮的一對,她是隻有比從前時髦了,已經是一個典型的上海美婦人的姿態。他見了他父母,一時也無話可說,只笑道:“爸爸也穿了人民裝了。”叔惠身上也是一套人民裝,可是不像他父親那樣簇新,他這一套已經洗成了雪青色,雖然很嬌豔,一個男人穿著可是不很合適。他現在對於穿衣服非常馬虎,不像從前那樣顧影自憐了。他想翠芝現在看見他,如果想到從前,一定有點爽然若失吧。他有點疑心,她過去最欣賞的或者正是他那種顧影自憐的地方。少女時代的戀夢往往是建築在那種基礎上的。
翠芝今天特別的沉默寡言,可是大家都認為這是很自然的事,因為她和叔惠的父母相當生疏,還是初次見面,剛巧又夾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場面裡。世鈞說要請吃飯,替叔惠接風,叔惠說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走出車站,叔惠道:“一塊到我們家去坐坐。——哦,你還要去辦公吧?”世鈞道:“我們行裡因為事情少,所以下午索性休息了。”
於是大家一同僱車來到叔惠家裡。一路上樓,叔惠便向翠芝笑道:“這地方你沒來過呵?世鈞從前跟我就住在這亭子間裡。那時候他是公子落難。”大家都笑了。許太太道:“這亭子間現在有人住著了,我那天還問這二房東來著,想再把它租來的——”叔惠道:“那不必了,我在上海也住不長的。”
翠芝便道:“你上我們那兒住幾天,好不好?”世鈞也道:“真的,你住到我們那兒去吧,我們那兒離這兒挺近的,你來看老伯伯母也挺便當。”他們再三說著,叔惠也就應諾了。
世鈞夫婦在許家坐了一會,想著他們自己家裡人久別重逢,想必有許多話要說,世鈞便向翠芝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站起身來,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來啊。”
他們從叔惠家裡出來,回到自己的住宅裡。他們那兒房子是不大,門前卻有一塊草皮地,這是因為翠芝喜歡養狗,需要有點空地遛狗,同時小孩也可以在花園裡玩。兩個小孩,大的一個本來叫貝貝,後來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貝,小的一個就叫二貝。他們現在都放學回來了,二貝在客廳裡吃麵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許多螞蟻來。她蹲在地下看,世鈞來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來看,螞蟻排班呢!”世鈞蹲下來笑道:“螞蟻排班幹什麼?”二貝道:“螞蟻排班拿戶口米。”世鈞笑笑道:“哦?拿戶口米啊?”翠芝走過來,便說二貝:“你看,吃麵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髒!”二貝帶笑嚷道:媽來看軋米呵!鬧!“世鈞笑道:”我覺得她說的話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淨捧她,弄得我也沒法管她了,淨叫我做惡人——所以兩個小孩都喜歡你不喜歡我呢!“
世鈞從地下站起來,撲了撲身上的灰,道:“我難得跟我自己的女兒說說話都不行嗎?”翠芝道:“那你說點有意義的話,別淨說些廢話!你看見人家這樣忙,也不幫幫忙,叔惠一會就來了。”世鈞道:“叔惠來你預備給他住在哪兒?”翠芝道:“只好住在書房裡了,別的房間也沒有。”她指揮著僕人把書房裡的傢俱全挪開了,在地板上打蠟。家裡亂哄哄的,一隻狗便興興頭頭地跟在人背後竄出竄進,剛打了蠟的地板,好幾次滑得人差一點跌交。翠芝便想起來對世鈞說:“這隻狗等會看見生人,說不定要咬人的,你把它拴在亭子間裡去吧。”
翠芝向來不肯承認她這隻狗會咬人的,去年世鈞的侄兒小健到上海來考大學,到他們家裡來,被狗咬了,翠芝還怪小健自己不好,說他膽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決不會咬他的。這次她破例要把這隻狗拴起來,闔家大小都覺得很稀罕。
二貝便跟在世鈞後面一同上樓,世鈞給狗戴上了皮帶,牽著它走到堆箱子的亭子間裡,卻看見他書房裡的一些書籍和什物都給搬到這裡來了,亂七八糟堆了一地。世鈞不覺噯呀了一聲,道:“怎麼把我這些書全堆在地下?”他把那狗拴在箱子袢上,正在那裡打結,那狗便不老實起來,去咬齧地下的書本,把世鈞歷年訂閱的工程雜誌咬得七零八落。世鈞忙嚷道:嗨!不許亂咬!得老遠,她又雙手捧起一本大書,還沒擲出去,被世鈞劈手奪了過來,罵道:“你看你這孩子!”二貝便哭了起來。她的哭,一半也是放刁,因為聽見她母親到樓上來了。孩子們一向知道翠芝有這脾氣,她平常儘管說世鈞把小孩慣壞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孩子來,她就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