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對她就兩樣了——是的,當時還不大覺得,現在想起來,自從那天起他一直對她非常冷淡,並且去找那顧小姐去了。翠芝想到這裡,就像整個的身子都掉進了冷水缸裡似的。
剛巧正是今天,她跟叔惠徹底地談過之後,正是心裡覺得最淒涼的時候,卻連世鈞也要離開她了。過去從來也沒有真正地跟他靠攏過,而現在她將永遠地失去他了——她正像一個人浩然有歸志了,但是忽然地發現她是無家可歸。
她啞著喉嚨說:“我知道,你現在簡直不拿我當個人了。
你一定是聽了嫂嫂的話,疑心我了。“世鈞怔了一怔微笑道:哪有那麼回事?本神經病——咦,你怎麼知道的?”
翠芝道:“你以為你不告訴我我就不知道了?”世鈞道:“我不告訴你也有道理的,我怕你因為她那些廢話,跟叔惠在一起反而要拘束了。”
翠芝聽見他這話,心裡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對她竟是這樣信任,她實在覺得慚愧,雖然她在行為上並沒有真的怎樣,恐怕在心裡是背叛了他一千遍。想想實在對不起他,就是平常兩口子過日子,也有許多事情都是她的過錯,她很想要他知道她現在明白過來了,但是這時候要是對他表示懺悔,不是好像自己心虛,倒反而證實了人家說她的壞話。所以心裡轉來轉去半天,這話始終也沒說出口來。
她忽然很強硬地說道:“你要到東北去我也要跟你一塊兒去。”世鈞很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微笑道:“本來是希望你能夠一塊兒去的。”翠芝道:“反正你不要想丟掉我!”世鈞笑道:你今天怎麼了?也有點神經病!著點倦怠的意味。經他這一安慰,翠芝也不知道怎麼的,倒落下兩點眼淚來了。世鈞笑道:咦?——等會給大貝看見了難為情吧?嗤嗤地笑起來了。
世鈞也笑了。他心裡想著,翠芝要是能夠把她那脾氣改了,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就怕她不過是一時的衝動,就像人家每年年頭歲尾下的那些決心一樣,不一定能持久的。是否能持久,那還是要看她以後是不是能夠把思想搞通了,真能夠刻苦耐勞,在這社會上做一個有用的人。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同樣的情形,同是在舊社會里糊里糊塗做了半輩子的人,摜不下的包袱不知有多少,這回到東北去要是去得成,對於他正是一個嚴重的考驗。在這一點上,他和她是有一種類似兄妹的感覺了。他微笑著牽著她的手,輕輕搖撼了一下。
他想,這是他們感情上的再出發。
十八
這是在瀋陽了。這一天晚上有一個晚會,專為歡迎這次到東北來的工作人員,由當地的文工團演出餘興節目。世鈞心裡想著,曼楨看見了一定要想起她那個榮寶了。曼楨今天沒有來,因為有點感冒,在宿舍裡休息著。
臺上剛演完了“喜報”,掌聲四起,坐在世鈞和翠芝中間的二貝,拍手拍得太用勁了,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的,衣兜裡的一隻蘋果也滾到地下去了。翠芝俯身去拾,她已經改了裝,穿上了列寧服,頭髮也剪短了。這一低頭就露出一大截子脖子,白脖子上覆著漆黑整齊的頭髮。其實同是剪髮,電燙的頭髮不過稍微長些,但是對於一個時髦人,剪掉這麼兩三寸長一段蜷曲的髮梢簡直就跟削髮修行一樣,是一個心理上的嚴重的關口,很難渡過的。翠芝也是因為現在的眼光有點改變了,看見曼楨的頭髮剪短了,看著並不覺得不順眼,才毅然地剪去了。世鈞本來有點擔心她跟曼楨在一起不會怎樣融融洽洽,他在動身以前曾經請曼楨到他們家裡吃過一次飯,讓她和翠芝見見面,那時候翠芝的態度還是很有保留的。但是後來大家一同上路,在旅行中最能夠看出一個人的性格了,她漸漸地也就對曼楨多了一層認識,還沒到瀋陽,兩人已經感情很好了。
翠芝從口袋裡掏出手絹子來,把那隻蘋果擦得亮晶晶的遞給二貝,那是東北著名的紅玉蘋果,翠芝便和世鈞說:“這蘋果真好,帶兩個回去給曼楨吃。”這樣說著的時候,坐在他們前面的一個人便有點吃驚似的回過頭來看了一看。世鈞看那人十分眼熟,但是這時候大家都穿著制服,在那燈光下,帽簷的陰影一直罩到眉心,一時倒也認不出來是誰了。難道是慕瑾麼?究竟有一二十年沒見面了,在開口招呼之前不免有片刻的猶豫。
慕瑾是好像聽見一個女人說話間提起曼楨的名字,他以為他一定是聽錯了,因為腦子裡常常想起這個名字,聽見兩個聲音相近的字,就以為是說曼楨,因此他只是惘然地回過頭來,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看見翠芝,他並不認識她,就又別過頭去了。世鈞卻向前湊了一湊,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笑道:“慕瑾兄!你幾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