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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部分

,毫不避嫌地在床沿坐下,小虞知趣地退開,他的手輕輕擱在膝上,拇指那枚羊脂玉扳指正巧落在最好的視線內,迎著屋外天光,通透明亮,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竟是物似其人。

阮素岑吃力地抬起手——

他懂,輕輕伏低身子,將耳朵湊近她。

她突然笑了,眼角有清淚溢位——然後,吃力地撐著身體,把頭昂起,附在他耳邊,唯有這樣一句話,痛的人肝腸寸斷:

不悔……仲子逾我牆。

垂垂老矣。那手垂下之後,就再沒抬起。她闔眼,好似完成了一生一世唯一一樁事,呼吸,沉的沒了邊。終於靜下,靜下來,再停止……

眼淚順著衣襟滾進脖子裡,還是溫熱的,不久之前它還沸騰如血液,如今卻在初春的陽光裡漸漸冷卻。

連人都不溫了,那淚又堪堪捱得過寒冷?

院子裡,除了那枝新梅,再也沒有什麼是溫的。

不悔仲子逾我牆。那樣清淡薄弱的呼吸,一口一吞,那聲音,清雅似其人,說出這句話時,整個人都是輕快暢然的。那是她這一生,做過最勇敢的一件事。

但是,蒼老的光陰再也不會給她餘生了,就此靜止,就此結束……

許謙益站了起來,那枚扳指,輕輕擦過眼前,一貫的儒雅,一貫的風度,他溫聲道:阮太太過去了。

過去了——一剪新梅,也落了。

不悔仲子逾我牆。很早的時候,似顰兒和寶玉竊讀西廂,他們也有過那段偷看閒書的日子,彼此年歲相仿,有太多共同的語言,類似的氣質,類似的愛好,一起看武俠,讀閒書。不悔仲子逾我牆,是《倚天》中紀曉芙一章的題頭——不悔,不悔……再過這一生,她還是不悔啊。

和他在一起,悖越了倫常,在這樣死氣沉沉嚴守規矩的大家族中,她是異類,是不守婦道的反面教材,那麼多的髒水,那麼多的閒言碎語……可是,奈何橋上走一遭,再過這一生,她仍是不悔。

外面已經有人出去報喪。

小許先生突然回過頭,看著她,淡淡籲聲:其實——我好想你。

好想……你啊。

一抬腿,邁出了這間屋子,屋外流光淺淺,天色卻暗沉了許多,好似蓄著一場大雨。那枝頭幾點黃梅,不知何時被風吹落,絨團似的在地上打轉兒。

一場硬仗,就要從這裡開始。

許風寧幾乎和許致祁同時回到倫敦,兩場喪事,兩方的陣勢,百年老族的屏障,在倫敦下不停的雨中,搖搖欲墜。

他極愛喝茶,沏新雨龍井,躲在書房中,聽雨聲,品茗,恍恍一下午,過的太快。等到想要抽身活動時,卻發現,天已薄暮。

倫敦這雨,像是永遠也下不停似的。

涉江採芙蓉,蘭澤多芳草。採之慾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他的手輕輕摩挲著扳指,通透的羊脂玉內側,有略微不平的凹槽,手蹭著時,觸觸有感。

用倍數稍高的放大鏡看,就能看見清晰的字跡,正是這首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字字泣血,他不清楚這首詩是什麼時候被何人,刻上去的,自這枚扳指歸屬他時,那首詩就已經在了。也許連他的養父都說不上來。

畢竟,許家是百年老家族,那傳世羊脂玉,更不知就沿歷史,傳下了幾代。幾百年前的事,誰會記得?也許是祖祠中供奉的列祖牌位上的某一位,那麼有興致,在某個時刻,一時有感,刻下這首詩。

就這樣傳了這麼多代。

他一夜未睡,凌晨五點早鐘響起時,和家裡的老人們直奔父親的靈堂。叔父輩們一個都不差,已經在靈堂等著他。

許致祁很晚才到,陸續跟在後面的,是風字輩兄弟們。

許風寧經過他身邊時,遞了個眼色,他心中知道不妙,虎視眈眈的叔父們,八成是來逼宮的,他此時手握扳指,又適逢養父大喪,如無意外,下一任許先生,應該是他。

果不其然,行喪未半,已經有人當眾發難:我們許家的大位,不可能交給一個與許家毫無血緣關係的黃毛小子!

他聽的腦袋嗡嗡,血緣血緣,又是血緣!如果沒有這層牽絆,他也不會成為眾矢之的,先許先生器重他時,叔父們個個不服,攔絆子下圈套,結果把阮素岑也捲了進來……連他的心上人,也成為他們奪權的棋子,多年以前,阮素岑曾經含淚對他說過:謙益,如果你是許先生的親生兒子,那該多好……

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