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祺把門虛掩上,從閒置的那張書桌里拉出一張落滿灰塵的椅子,無語。四下看了看,拎了本參考訊息墊著,大模大樣坐上去等陳揚進來。
結果陳揚真進來了,回到座位上去坐好,然後轉過來面對著葉祺。葉小朋友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說話了。
這到底是個什麼人呢,對每個細節都有詭異的控制力:上次敲門他在聽歌,站起身椅子沒跟地面摩擦出任何聲音,現在轉了一百二十度也沒任何聲音。似乎是瀟灑的自由主義者,實際上卻帶有深刻的體制化的痕跡,好像兩股力量在他這裡始終在針鋒相對,藏在他謙和的錶殼下面暗流洶湧。
一徑默然無聲,陳揚先笑了,雖然掩不住的勉強:“謝謝你啊。”
再關照他注意傷口什麼的未免太囉嗦,葉祺抬眼望一望他幽深眸色,忽然道:“當初你成績好得離譜,學生工作又混得好,為什麼要應徵入伍?”
距離感這東西賤得很,你把它當回事它就狐假虎威,你捅破了窗戶紙它也就煙消雲散了。陳揚站起來推開窗戶,讓清潤夜色一擁而入,很誠實地開了腔:“當時以為我爸沒多少日子了,想遂了他的心願。家裡一直以為我會成為一個軍人。”
葉祺伸直了他的長腿,無意識地用手指摩挲著水洗牛仔布料上的一點毛邊,低問:“你爸爸……還在麼。”
不提還好,一提就杯具。陳揚忍不住苦笑,立在窗邊回過身來:“在,身體好得很。”
葉祺很安靜地聽他三言兩語把自己的身家背景、悲慘遭遇都講清楚了,不由思維亂跳,對著人家挑眉而笑:“好像人生也是件挺簡單的事,你看你一分多鐘就講完了。”
陳揚很多天沒有連續說這麼多話了,順過葉祺手裡的杯子就灌了下去:這小子有點毛病,自來熟拿了他的杯子倒水,還變態到給他的陳述計時……卻又一種很親切的感覺泛上來,液麵上冒著輕快的小泡沫,真的太久沒有跟別人貧嘴鬧著玩兒的心情了。
不要命地訓練,只想早日立功讓家人欣慰;父親總很虛弱的樣子,讓他每次回到熟悉的軍區大院都步履沉重;虛擲的三年時光,天之驕子的坦途毀於一旦,沒有人能夠理解……最後的最後,所有努力都是笑話。為了把他禁錮在家族命運的軌道上,他們合起來騙他三年,包括陳飛。
葉祺凝視他仰脖喝水時的神情,腦子裡無數個漢字一圈一圈地轉,卻覺得什麼話說出來都輕飄飄,識趣地閉上了嘴。
陳揚在自己的笑容裡摻好適當比例的良善,問他:“為什麼跑來問我這些?”
葉祺再次抽風,還抽得相當徹底:“因為我人好~”
陳揚一言不發,憤怒地揮了揮手。葉祺立馬消失得無影無蹤。
王援出於兔死狐悲的心理,義憤填膺了兩三天,正常了。此人當年還繫著髒兮兮的紅領巾的時候就是什麼全市紅領巾理事會的理事,混了這麼多年各種學生組織,還有什麼沒見過。其實,說白了,別說這事兒沒落在他頭上,就是真撞上了,他也只有憤怒個兩三天的權利,沒準兒轉身還得給人家空降部長鞍前馬後。
別憤慨,也別哀嘆,事情往往就是向著“怎麼會這樣”的方向飛奔而去。比如學術部那黃牛般勤懇的姑娘,好像叫於娉婷,剛過了不到一個月就跟陳揚聯手建立了史上最為和諧的工作環境,就差在校門口張貼海報昭告天下“我們很有愛”了。
為此於娉婷的男朋友氣得一跳一跳的,光到葉祺他們寢室就跳了好幾回。天可憐見,剛替老婆潑了半盆滾水,老婆就要出牆了。女人啊,嘖嘖……
憑什麼所有好事都哭著喊著往陳揚的身上撞呢,這到底是憑什麼呢。眾人都在心底默默地哀叫著同一句話,只有葉祺氣定神閒。他是相信因果報應的,如果一個人的錦繡前程被攔腰斬斷,帶著滿腔愧疚回到最不喜歡的生活裡,完了還被騙成了竇娥冤……那麼他確實應該順風順水一陣子。
俗話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紙,也許只有被無辜纏上的男生才知道只隔一層紙的痛苦。於娉婷還真不是那種傻乎乎直接套近乎的姑娘,她很聰明,女人越聰明越不好辦。她抓住了學術部工作量大和細節繁瑣的特徵,每天至少打兩個電話給陳揚“徵求同意”,讓全世界人都在各種場合目擊他無奈地按下通話鍵。“喂。哦。嗯,可以。就這樣吧。其實你沒必要……好,行。知道了。”
長此以往,陳揚這個受害者在走廊裡遇上兇手倒有些尷尬了。世道啊,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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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十一月的一天,半黃半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