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很有力的語氣,很熱烈的說:“它雖然結束在不該結束的地方,但它開始在開始的地方!認識鴕鴕,愛上鴕鴕,雖然帶給我最深刻的痛苦,可是,我終身不悔!”我愕然的看他,被他那強烈的熱情完全感動了。
“好!我會試試看!”我終於說:“不管怎樣,這故事很感動我,太感動我!我想,我會認真考慮去寫它。可是……”我沉吟了一下。“為什麼要寫下來?為什麼你自己不寫?”
“你認為我在這種心情下,能寫出一個字來嗎?”他反問我,注視著我。“你記得鴕鴕的木棉花嗎?”
“是的。”“她一直想寫一本書,寫生命,寫木棉花。現在,她什麼都不能寫了,而木棉花年年依舊。我只想請你,為我,為鴕鴕,寫一點什麼,像木棉花。”
“木棉花。”我沉吟著。“我窗外就有三棵木棉樹。很高很大的。”“我看到了。”“然而,你們的木棉花代表什麼?”
“鴕鴕說它有生命力。我覺得,那麼豔麗的花,開在那麼光禿的樹幹上,有一種淒涼的美,悲壯的美。”匆匆,太匆匆30/30
是嗎?我沉思著,走到窗前,我拉開窗簾,夜色裡,三棵木棉樹聳立著,這正是綠葉婆娑的季節,滿樹茂密的葉子,搖曳著。在街燈的照射下,每枝每葉,都似乎無比青翠,無比旺盛。“木棉花是很奇怪的,它先開花,等花朵都凋謝了,新葉就冒出來了。”我看著那三棵樹,思索著。“你的鴕鴕,或者也是朵木棉花,凋謝之後,並不代表生命的結束。因為木棉樹的葉子,全要等花謝了之後再長出來,一樹的青翠,都在花謝了之後才來的!”他看著我,懷疑的。“是嗎?鴕鴕只是個沒沒無聞的女孩,即使她那麼聰明,那麼有才華,她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我找不出屬於她的葉子!她就是這樣,凋謝了就沒有了。”
“是嗎?”我看他,反問著。“看樣子,你把這題目交給我了?好吧,讓我們來試試看,看能不能為鴕鴕留下一些東西,那怕是幾片葉子!”他看著我,非常真摯,非常誠懇,而且,他平靜了下來。
“謝謝你!”他說。他告辭的時候,天色已有些矇矇亮了,我送他到門口,看著他孤獨的影子,忍不住問了句:
“以後預備做些什麼?”
“以後?”他歪著頭想了想,忽然微笑了起來,這是他整晚第一次笑。“等我有能力的時候,總有那麼一天,我會去巴黎,去香榭大道,去羅浮宮,去拉丁區……然後,我會說:鴕鴕,我終於帶你來了!”他走了。走得居然很瀟灑。
我在花園裡還站了一會兒,發現有幾朵沙漠玫瑰枯萎了,我機械化的走過去,摘掉那謝掉的花朵,心中朦朧湧上的,是李後主最著名的詞句:“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我的眼眶又溼了。人生就是這樣的。怎怪我一直重複著類似的故事?前人的哀痛與無奈,在現代的今天,豈不是同樣重複的存在著?豈不是?
我走回屋裡,讓一屋子的溫暖來包圍我,人,該為那些愛自己的人好好活著,一定,一定,一定。
—全書完—一九八二年九月七日深夜初稿完稿於臺北可園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深夜修正於臺北可園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五日午後再度修正於臺北可園後記
韓青在七月三十一日來訪以後,我就知道,我一定會寫這個故事了。或者,我也該讓這故事在我記憶中藏上三年五載,再來提筆。但,我竟連一日的耽擱都沒有,就在八月一日晚間,立刻提筆寫起“匆匆,太匆匆”來。對我自己而言,這幾乎是一項“奇蹟”。我一向不肯很快的寫“聽來的故事”,我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它,來吸收它,來回味它,直到我確認它能感動我,說服我,也確認它本身有力量能支援我從頭一個字,寫到最後一個字,我才會開始去寫它。
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是韓青的懇切,是鴕鴕在冥冥中協助,我居然這麼快,這麼毫不猶豫的提筆,而且,立刻,就把整個自我都投進去了。八月,天氣正熱,埋首書桌一小時又一小時,並不是很“享福”的事。可是,就和往常一樣,我感動在我筆下的人物裡,我感功在鴕鴕和韓青的熱情裡,我感動在他們相遇、相知、相愛的各種小節中,於是,我又忘記了自我。我在本書的“楔子”和“尾聲”中,都已詳細交代過本書的故事提供者,和資料來源。在這兒,我就不再贅述什麼。我想,讀者也不會再追問這故事的真實性。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