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乾學答應了。擬好一看,大致無礙,李光地為了留下將來可以不承認出於己意的退步,一字不易,照繕呈上。
榮枯之間,相對映照有如天堂、地獄的,就是李光地與陳夢雷。此時一個在獄中含冤受屈,命已不保,一個卻是金馬玉堂,平步青雲——李光地到京,已授職為內閣學士。庶吉士散館,能夠留館授職為編修或檢討,已是令人豔羨的事,因為清秘之職,升遷特快;然而也快不過李光地,他授職即請假,待在家裡升官,七年工夫,由編修一躍為二品大員,做的是最重文采的翰林官,卻以軍功超擢,這都是空前絕後的異遇。
然而李光地的功名雖得意,聲譽卻不甚高明,因為陳夢雷幾次呼冤,已經江謁老師同年,雖不便說出合作投機的行為,對蠟丸書應有他的名字,以及李光地如何請他的叔父李日(火呈)到福州探聽虛實,以定行止的情形,說得鑿鑿有據。李光地不夠朋友的名氣,在他的同年中,已經無人不知。
結果,陳夢雷免死,改為充軍奉天,但李光地卻不肯承認是他的力量。同時,他有心排擠陳夢雷,亦是彰明較著的事實。陳夢雷雖得活命,一口怨氣仍難嚥下,在獄中寫下一篇與李光地的《絕交書》,其中有段話說:
年兄家居安溪,在六百里之外,萬山之中,地接上游,舉族北奔,非有關津之阻;徜徉泉石,未有徵檄之來,顧乃翻然、勃然忘廉恥之防,徇貪冒之見,輕身杖策,其心殆不可問。
這是因為耿精忠在康熙十三年三月起事,而李光地在端午之前還到已經淪陷的福州去過。
如果李光地真的是效忠清朝,則耿精忠在福州起事,閩南還安然無恙,大可出江西北上。潔身自保,而起初請他叔父到福州探聽訊息;繼於端午節前,親入虎穴,此一行有何理由,目的何在?陳夢雷所指的“其心殆不可問”,真誠誅心之論。
這篇《絕交書》由於徐乾學的協助,廣為傳播,使得李光地的“賣友”之名,喧傳入口。這一來,他在京裡,立足不住,不能不“避風頭”;在康熙二十一年,以奉母回籍為名,請假回到福建。一住住到康熙二十五年,才又進京,當了翰林院掌院學士。
這是個異常清高尊貴的職司,向來非德高望重的翰苑前輩,不足以領袖群倫。李光地的資望、人品、學問,都談不到此;所以大家都看不起他,特別是徐乾學,處處與他作對。如今因為郭琇同為同年,他來探望的用意,一則是拉攏交情;再則是看不慣徐乾學和高士奇的行徑,有意揭發,希望郭琇能夠以御史的身分,上奏嚴劾。
“‘四方玉帛歸東海,萬國金珠貢淡人’這兩句話,我也聽見過。”郭琇問道:“我就不明白,高淡人有何神通?能這樣子得皇上的信任!”
“這話說來就長了。要從他的出身談起——。”
淡人是高士奇的別號,一字江村。他跟陸隴其同鄉,籍隸浙江平湖,但又自稱杭州人。
他的出身不高,而志向甚高,在康熙初年,自己挑了一擔行李,到京城裡去找機會。天子腳下,萬人如海,要找機會,真如大海撈針;兼以“長安居,大不易”,結果流落在報國寺,賣字餬口。
有個人叫祖澤深,是明朝的總兵,大渡河之役,投降了清太宗的祖大壽的兒子,偶然逛報國寺,看高士奇寫得一筆好字;不由得想起一件事——索額圖門下一個得勢有權的家人,要用一個讀書人,替他料理文字,順便教他的兒子讀書。有點骨氣的讀書人,豈肯做奴僕的門客?所以祖澤深雖“受人之託”,卻一直不能“忠人之事”,這時看到高士奇這般憔悴淪落,認為不妨試探一下。
高士奇心想,“宰相家人七品官”,做這個西席也可以;而且索額圖是椒房貴戚,聲勢煊赫,也許就此得能搭上了線,青雲直上,因而欣然許諾。
索額圖不好親近文士,與明珠門下,大異其趣。因此,有一天要寫封要緊的信,竟一時無人可找;高士奇的東主,索額圖的奴才,便把他薦了上去。這一下便升了級,成為索額圖的門客,相府裡上上下下都稱他“高相公”。
“高相公”善於做低服小,機巧靈活;索額圖便把他舉薦到御前,做南書房翰林,成了天子的文學侍從之臣。
皇帝雖然崇信理學,也懂得西洋的天算之學,但文采方面,不過爾爾;卻好高士奇也是半瓶醋,跟皇帝談起來,程度深淺相似,趣味亦相彷彿,所以十分投機,加上他那一筆好字,著實可愛,便頗受信任。
高士奇事君,得個“小”字訣,皇帝只要找他,他一定在;皇帝問到什麼,他一定能夠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