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正是他上疏辭官不許,而皇帝遣御醫診視,病勢已減的時候。湯斌看到兒子,心裡自然高興,但仍是懸念著他的繼母的病,對湯溥表示,想辭官而不能;只要一息尚存,不能不勉力奉公,只是堂上老親,桑榆景迫,不能親身奉養,心如刀割。
為了安慰老父,湯博說了假話,說他祖母的病,已大見好轉,所以才能安心到京師來省父。聽得這話,湯斌欣慰無比,認為母子還有相見之日。
但是,他們父子之間,雖在一起,卻一直沒有細談的機會,因為湯斌病勢稍減,立即銷假視事,公事極忙,接著便是到通州勘驗楠木。直到此刻,反因為臥疾不能看公事,父子三人,才得在病榻前閒話。
雖是閒話,實在是講立身處世的大道理,湯斌對兩個兒子說:“孟子有言,乍見孺子人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這就是天理。你們總要時時內省,養此一片真心;久而久之,做人做事,自然而然合乎聖賢的大道。如果只講表面文章,規行矩步,雖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外面看來是道學,其實是內心不知有真是非的鄉愿,於人於己,皆無益處。”
誰知道這幾句話,竟成了湯斌最後的遺言。
縱使抱病,湯斌仍不肯請假,還在打算著第二天一早要到內閣去會議。
湯溥、湯湯,憂心忡忡,卻又無法相勸;懷著心事,輾轉不能安枕。到了四夏天,突然起床探視,只聽喉頭已經“上疾”了。
“爹!爹!”
兄弟倆連聲急喊,湯斌還能答應,但也就是答得這一聲,再也不能說話了。呼吸漸弱,很快地一瞑不視。
閤家搶天呼地般痛哭。湯溥是長子,不能不節哀料理後事。親友故舊、部屬,接到“報喪條”,紛紛趕來,只見湯斌面目安祥地躺在板上;上身穿一件舊得快破了的藍綢絲棉祆,下身穿一條黑布褲。問起身後之事,湯溥哭著訴說:只剩下八兩俸銀,連買棺材的錢都不夠。
就在這時候,徐乾學送了二十兩銀子奠儀來。湯溥不知道他曾陷害湯斌——事實上,他在南書房向皇帝奏陳的話,外間亦絕少人知道;還都認為徐乾學古道可風,收了這筆“雪中送炭”的奠儀,湯家才能買棺成殮。
湯斌已多年未穿新衣,唯一的一件新衣服,就是用御賜的緞子所縫製的一件朝服。人殮本可用明朝的衣冠,在這樣的境況下,只好用這件清朝的衣服。
大臣臨終,照例應有“遺疏”;湯斌臨終一句話都沒有,但仍不能不說“口授臣男溥”奏陳,只是些感恩的話,沒有諫劾,也沒有建議。
凡是敬仰湯斌的,都替他可惜,覺得他死非其時,死在正當他為小人讒害,皇帝不無因為與湯斌爭名而對他懷著成見的時候;他是死得如此淒涼,身為大臣,幾乎無以為殮,而皇帝完全不知道,因為明珠、餘國柱等人自然要矇蔽隱瞞,就是徐乾學、高士奇之流,亦絕不敢表彰湯斌的清廉,變成自暴其貪黷的短處,所以皇帝接到遺疏,只是嗟嘆不歡,而卹典並不優厚。
也許是有意的安排,皇帝遣派兩名內閣學士,到湯斌靈前賜奠茶酒,其中之一是曾劾湯斌“偽學”的翁叔元。有人說,這是出於明珠和餘國柱的建議,有意刻薄死者;這一層無從究詰,但湯斌雖死,明珠和餘國柱餘憾未釋,卻在內閣議卹典這件事上,表現得很清楚。
內閣的復奏是,湯斌生前曾有降七級的處分未消,所以不應照尚書的成例賜卹。皇帝素來以寬厚出名,自然不會准奏,降了這樣一道諭旨:
湯斌為巡撫日,廉以自守,屢加升用。忽聞溘逝,深軫朕懷,著馳驛回籍,賜祭如葬故事。
虧得有這樣一道上諭,湯溥兄弟盤柩奉母回睢州,一切舟車轎馬,都得由驛站和地方官供給。而湯斌泉下有知,應該感到安慰的是,遺愛在民,身後的哀榮,雖不由於廟堂,卻還出於道路,靈柩所經,路人多下馬拱立,嘆息目送,所過州縣,地方耆老,無不路祭。回到睢州時,士紳父老皆是白衣冠郊迎,孝衣如雪,哭聲震天,自動來迎靈的有上萬人之多。蘇州百姓接到訃聞,聚哭於生祠之下;常州及其他州縣,則紛紛在書院設立湯斌的神主,舉行祭享。此外,在京裡則頗有人去瞻仰湯斌的故居。板門竹籬,簡陋異常,如不說破,誰也不相信,這就是做過天下第一要缺江蘇巡撫,以及職掌大工,手下有無數名工良匠的工部尚書的住宅。
作為一個大官而言,湯斌死得很寂寞;但是他的一死,又可說是死得其時。
湯斌之死,對郭琇等剛直君子來說,是一大刺激;而對在慈寧宮侍疾的皇帝,卻等於是尸諫,他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