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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也不怕。我問他怕狼不怕?

他說:“狼有什麼怕的,在山上,你二伯小的時候上山放豬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問他敢走黑路不敢?

他說:“走黑路怕啥的,沒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門。”

我問他夜裡一個人,敢過那東大橋嗎?

他說:“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別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說,跑毛子的時候(日俄戰時)他怎樣怎樣地膽大,全城都跑空了,我們家也跑空了。那毛子拿著大馬刀在街上跑來跑去,騎在馬身上。

那真是殺人無數。見了關著大門的就敲,敲開了,抓著人就殺。有二伯說:“毛子在街上跑來跑去,那大馬蹄子跑得呱呱地響,我正自己煮麵條吃呢,毛子就來敲大門來了,在外邊喊著‘裡邊有人沒有?’若有人快點把門開啟,不開啟毛子就要拿刀把門劈開的,劈開門進來,那就沒有好,非殺不可……”

我就問:“有二伯你可怕?”

他說:“你二伯燒著一鍋開水,正在下著麵條。那毛子在外邊敲,你二伯還在屋裡吃麵呢……”

我還是問他:“你可怕?”

他說:“怕什麼?”

我說:“那毛子進來,他不拿馬刀殺你?”

他說:“殺又怎麼樣!不就是一條命嗎?”

可是每當他和祖父算起帳來的時候,他就不這麼說了。他說:“人是肉長的呀!人是爹孃養的呀!誰沒有五臟六腑。不怕,怎麼能不怕!也是嚇得抖抖亂顫,……眼看著那是大馬刀,一刀下來,一條命就完了。”

我一問他:“你不是說過,你不怕嗎?”

這種時候,他就罵我:“沒心肝的,遠的去著罷!不怕,是人還有不怕的……”

不知怎麼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來,他就膽小了,他自己越說越怕。

有的時候他還哭了起來。說那大馬刀閃光湛亮,說那毛子騎在馬上亂殺亂砍。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動他的被子就從被角往外流著棉花,一掀動他的褥子,那所鋪著的氈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動地圖似的一省一省的割據開了。

有二伯的枕頭,裡邊裝的是蕎麥殼,每當他一掄動的時候,那枕頭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漏了餡了,嘩嘩地往外流著蕎麥殼。

有二伯是愛護他這一套行李的,沒有事的時候,他就拿起針來縫它們。

縫縫枕頭,縫縫氈片,縫縫被子。

不知他的東西,怎那樣地不結實,有二伯三天兩天的就要動手縫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著一顆很大的大針,他說太小的針他拿不住的。他的針是太大了點,迎著太陽,好像一顆女人頭上的銀簪子似的。

他往針鼻裡穿線的時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針線舉得高高的,睜著一個眼睛,閉著一個眼睛,好像是在瞄準,好像他在半天空裡看見了一樣東西,他想要快快的拿它,又怕拿不準跑了,想要研究一會再去拿,又怕過一會就沒有了。於是他的手一著急就哆嗦起來,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覺起來,就捲起來的。捲起來之後,用繩子捆著。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樣子。

有二伯沒有一定的住處,今天住在那咔咔響著房架子的粉房裡,明天住在養豬的那家的小豬官的炕梢上,後天也許就和那後磨房裡的馮歪嘴子一條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麼地方有空他就在什麼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揹著,老廚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說:“有二爺,又趕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遠遠地回答著他:“老王,我去趕集,你有啥捎的沒有呵?”

於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戶的家裡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有二伯的草帽沒有邊沿,只有一個帽頂,他的臉焦焦黑,他的頭頂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齊的腦蓋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來,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後園裡的倭瓜曬著太陽的那半是綠的,揹著陰的那半是白的一樣。

不過他一戴起草帽來也就看不見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準確的,一戴就把帽邊很準確的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條線上。不高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條線上。偶爾也戴得略微高了一點,但是這種時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與腦蓋之間,好像鑲了一膛窄窄的白邊似的,有那麼一膛白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