瞌睡碰上了枕頭,萬閣老在內閣裡裝了好些年媳婦終於有朝一日熬成了婆,但因為排他後面的後輩年富力強,而萬閣老本人在政務上卻沒有什麼傑出長才,為了穩住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首輔位置,他急需跟上司搞好關係。
皇帝之前修道,滿朝反對,六個閣老五個不贊成,萬閣老不敢鶴立雞群,只能和光同塵,對此既不贊成也不反對——就這壓力都很大了,前兩任首輔都看出了他兩不得罪的心眼,為此很看不慣他,都動過手腳想把他搞走,只是皇帝手下難得有一個不跟他叨咕的,硬是保下了他。
皇帝沒有白費這番心思。
萬閣老真是一個知情識趣的人,對皇帝在修道方面的需求非但從來沒有一個不字,還主動盡全力配合。
因為他配合得太好,沒多久,皇帝的想法就變了——原來群臣勸他,他雖然不聽,但心裡知道群臣勸得沒錯,他身為一國之君,沉迷宗教,確有不妥之處。
但他現在覺得自己沒什麼錯了,他又沒別的愛好,不過修個道,想多活幾年怎麼了?至於靡費,這江山不是他的江山嗎?百姓不是他的百姓嗎?他用自己的錢自己的人敬奉一下上仙又怎麼了?
——你們這些臣工,這麼看不得朕修道,難道是想朕早日去死?
這當然只是皇帝被勸諫煩了之後的賭氣想法,他還不至於真的這麼智商掉線,事實上,皇帝非但不蠢,他仍舊還很聰明,只是動腦筋的方向歪了而已。
比如,萬閣老那七宗罪八宗罪的,他樁樁件件都心知肚明——那為什麼還放任?當然不是因為真愛,而是還用得上他啊。
程文等人的彈章看上去只針對萬閣老,可皇帝內心那根敏感的神經仍舊被挑動了,這些人真正要劍指的物件,以為他不知道嗎?明著是搞走萬閣老,實則是搞走他修道路上的左膀右臂,臂膀一去,他又將回到過去束手束腳的不快時光裡,想收批宮女採露水都要被諫不惜民力。
當然現在仍舊被諫,不過在數量上少了很多,因為大部分的炮火都被萬閣老引走了,雖然這些摺子一樣要到皇帝案頭,但看別人捱罵總比自己捱罵要舒心。
萬閣老這面擋箭牌,皇帝用得感覺很好,至少在新的屏障誕生之前,皇帝沒有換掉他,然後自己直面臣工叨叨的打算。
綜上種種,於是他對於彈章表現出來的反應就是:萬永朕是保定了,至於別的,你們自己解決去吧。
——言官有防護網不錯,可皇帝更給萬閣老罩了個金鐘罩,這哪裡抗得過?
沒什麼懸念了,級數相差太遠。
圍觀人等憂慮嘆息著有之,漠然無謂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也有之,五人組裡的其中一個,吏科給事中李永義的情緒則要單一簡單得多——他嚇瘋了!
知道皇帝偏愛萬閣老,沒想到偏愛到這種地步,集數人之力,竟如螞蟻撼大樹,連萬閣老的一層油皮都沒傷著!
這震撼來得太強,直接把李給事中嚇破了膽,他在家裡,家人哀愁哭泣;他去衙門,同僚看他如看烈士,沒幾日他就被整得受不了了,於一天夜裡出門,悄悄敲響了萬閣老家的後門,投了誠。
投誠不是好投的,你在摺子上把萬閣老罵成了臭羊頭,現在來說一聲“對不起”就行了?沒這麼便宜的事,必得拿出乾貨來。
李永義的投名狀非常有誠意,他提供了一個只有五人小組才知道的訊息:彈章上蘇向良蘇御史的簽名不是他本人寫的,而是程風憲的代筆!
蘇向良和程文在官場上是上下屬,但兩人私交甚好,好到什麼程度呢,就是可以互相摹寫筆跡,外人認不出來的地步。
這件事細說來是這樣的:五人組碰了幾次頭後,大半定下了彈章的內容,只有一點分歧產生在了程文和蘇向良中間,程文認為應該加上勸諫皇帝的內容,蘇向良認為不應該,兩人就此爭論了兩三次,都沒個定論。
最後一次,也就是上交聯名彈章的前一晚,兩人再度爭執起來,蘇向良並不因程文是上司而有所退縮,他在百般說服無效後,直接離開了。而程文在氣走了好友後,卻忽然開竅了,他認同了蘇向良的意見,依著原定的討論內容正式往奏摺上撰寫,然後四人依次簽了名蓋了章,蘇向良此時已走,程文是個急性子,便順手替他把名字簽了,言道明日絕早再派個小廝去問蘇向良要章來蓋一下就行了,省得擇日再聚,可以儘早把奏章交去通政司。
就這一順手,把五人都順進去了——萬閣老很公道,在確認了李永義沒有別的可以舉報的資訊後,反手就把他也整進了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