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執著,如今到了這片神奇的大陸,更覺得執著於血脈沒什麼意思。為了傳承精神嗎?在現在的埃瑞安,塔砂可以不客氣地說,她的精神傳承者遍佈全世界。
所有接受了她理念的人都是她的傳承者,甚至不需要認識她,乃至不需要喜歡她。一些人曾對異族傾瀉著無理由的惡意,如今他們能與異族走在同一條路上,能容忍這些不同的存在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她崇尚文明,提倡共存和雙贏,和平是個艱鉅的任務,卻並非痴人說夢。即便她的努力會在未來分崩離析,即便照亮了黑暗的光明非常短暫,這薪火也將在灰燼下靜靜燃燒,等待有朝一日再度燎原。
想想吧,一個人的精神能影響成千上百、各式各樣的族群,無論對方是男女老少,是敵是友,是人非人,而最精彩的是,那些傳承者並非被洗腦的木偶,他們本身像繁星一樣璀璨多彩——這是狹隘種族主義者永遠無法達成成就,這是野心家的浪漫。
最慈愛稱職的家長也只能被三四代子孫記住,而塔砂,她的影響將被整個世界記憶,天長地久,千秋萬代。
“……在我死去的時候,”此刻瑪麗昂的絮語正來到結尾,“我死去之後,請把我的墓碑立在地上,把我埋進您的墓園。喜歡我的人今後要是想我,他們就能來墓碑那裡看我。我的屍體呢,它屬於您,我將成為您永遠的戰士,我願戰鬥到每一根骨頭都化為碎片。”
塔砂抱了抱瑪麗昂。
最後那段話並非虔誠的貢獻,不是出自一位殉道者之口,而是來自一個對生活充滿了熱愛的人。狼女說到死的口吻與談及生的語氣相仿,兩者一樣充滿了憧憬與快活的希望,她真誠地樂意在死後投入塔砂的懷抱,成為家園永恆的守衛者。要有一顆很硬很硬的心(比地下城核心還硬),才能不被瑪麗昂純粹的愛與忠誠打動。
“在你體驗了生活的每一個部分,並在垂暮之年壽終正寢之後,”塔砂祝福道,“我會完成你的願望。”
她也希望自己能做到。
如果不被摧毀,塔砂註定會活很久,對普通人來說接近不朽。可怕嗎?才不。
一些人喜歡順其自然,一些人極度怕死,一些故事裡的長壽種對長生感到空虛與厭憎,而塔砂大概三者皆非。她對自己的壽命有著冷靜的預定規劃,就像安排工作表格。
塔砂不認為自己會在某一天感到生活膩味,至少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感覺到。要做的事情這麼多,永遠有新的內容會冒出來,能用來規劃的時間只會少不會多。何況……
“看!前面就是這段路最有看頭的地方!”馬丁興奮地拉開了窗簾,“從這裡看能看到貝塔斯湖!”
夕陽從窗外照了進來。
說話間馬車已經到了他所說的那段路上,在兩座山丘沒能完全接壤的缺口中,可以看到遠方的龐大湖泊,還有彷彿正要落入湖中的夕陽。
剛才馬車一直行駛在山的背陰面,此時此刻,眼前霍然開朗,彷彿突然掉進畫框中似的。天空中紅與黃色熱烈地暈染開來,舒捲的雲朵有著油畫的筆觸,彷彿被揉開的大片顏料,又有點像被風拉扯開的彩色棉花糖。那一輪紅日即將被湖水吞沒,太陽到了交班的時候,也顯得懶洋洋提不起勁兒來,暗紅色的光輝完全不傷眼睛,盯著看都行,如同盯著一個巨大的鹹鴨蛋黃。
湖面平靜如鏡,完美地映照出了天空,要是將天地顛倒過來,不細心的人可沒辦法看出差別。水鳥從湖上飛過,點開長長一串的漣漪,像個被拉遠的省略號。幾葉扁舟從湖面上劃過,依稀望見有漁夫撐著長長的杆子,將小舟從湖心挪向湖邊。
“真可惜,你們趕時間。”馬丁喃喃自語道,“如果你們不著急,我真想帶你們去貝塔斯湖轉一圈。現在正是吃湖蟹的季節,湖蟹的肉厚得滿滿的,你折它一下肉就頂出來了。公螃蟹一肚子膏,母螃蟹一肚子黃,吃一個肚子飽了,嘴巴還饞,我小時候總下水摸,跟水鳥搶,水鳥兇得很,我九歲以前就沒打贏過……”
雖然並不是真的嚮導,但這位馬丁先生,看起來真的對提林坦州很熟,他是在這兒長大的。
塔砂忽地感到一種濃厚的喜愛之情。
是被這位嚮導先生對家鄉的喜愛感染了嗎,還是此前瑪麗昂的自述在塔砂時常波瀾不驚的心竅上拉開了一扇門?塔砂看著這片天地與天地間的生靈,感到滿心歡喜。充斥著無數計算的心在此刻平息,就像工作不斷的齒輪暫時停下,喧囂沉寂片刻,得以聽見啾啾鳥鳴。
塔砂意識到,她恐怕不能當個純粹理性的統治者——或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