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傑奎琳喝到了。
塔砂總覺得梅薇斯不僅僅在說傑奎琳的事,她每天都有著滿滿一坩堝的母愛,等著對所有她視為孩子的人分發——話說回來,除了橡樹老人之外,這裡的所有人對她而言都是孩子。她照顧那些傷員,照顧瑪麗昂,也照顧著撒羅的牧師,儘管後者對她的態度一直稱不上友好。
撒羅的聖子過得很不好。
從那一戰結束開始,塞繆爾就沒再回過家,他一直在地下城的病房裡幫忙,草草進餐,和衣而臥。他的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青色,眼窩深陷,面容憔悴,甚至勝過了之前過度使用驕陽之杖的時候。他自虐地讓自己到處奔忙,搶著做所有事,機械地把梅薇斯塞過來的食物吞嚥下去。等塔砂出現在他面前,幾乎要認不出他了。
塞繆爾一直收拾得相當整潔,他每天沐浴清洗,出門前刮掉鬍子,整理儀表,哪怕只穿著洗得發白的醫生外套。如今他的下巴上滿是亂長的鬍鬚,臉頰覆蓋著一層毛茸茸的黃色,乾枯邋遢得像乾草。他麻木地抬頭看著眼前的幽靈,看了一會兒,穿了過去。
“帕特莉西婭是善神。”幽靈說。
塞繆爾停了下來,僵在原地,像一尊佝僂著背的塑像。他腦中又一次閃過那個盲眼而無腿計程車兵,畫面有些扭曲,鑑於它一直在塞繆爾的夢魘中出現。
“月神的神器不會殺人,雖然也不會救人。”幽靈說。
她的語調十分平靜,不在安慰他,只是在陳述一件事,那反而讓塞繆爾相信了,至少他想要相信。他的拳頭下意識握緊,手中反覆撕裂的小傷口再一次崩裂開來,鮮血緩慢地流向指縫。
和他日益乾癟的痛苦一樣,他的傷口也變得遲鈍起來。
“碎掉了。”塞繆爾乾澀地說,“流月之杯,月神的神器,因為我……”
“是啊。”幽靈冷酷地回答,“月神也是純潔之神,你擅自將她的祭器用來盛水還餵給死人,它當然會破碎。”
撒羅的聖子杵在原處,雙眼眨動著,看起來有些不知所措——怎麼都比方才的行屍走肉好。塔砂笑起來,說:“你以為我會寬慰你,說那它只是年久失修,不是你的錯?”
“不是!”塞繆爾轉了過來,憤怒地反駁道,“我知道這是我的罪過!”
“所以你覺得這就是贖罪?”幽靈指著那雙龜裂的手,“留著傷疤,讓自己又餓又累,消耗生命,會感覺好過一點嗎?你的自我滿足方式真是廉價。”
“你、你什麼都不知道,”塞繆爾急促地說,喘著氣,“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塔砂問,半是嘲弄半是好奇,“你又知道什麼呢?”
塞繆爾的嘴開合了半天,什麼都沒說出來。
“算了,我沒興趣。”幽靈說,“可不是每個人都像梅薇斯一樣有哄小孩的興趣。”
幽靈就這麼飄走了。
塞繆爾望著幽靈離開的方向,覺得自己的肩膀又沉又輕。他不知道要怎麼說,他不知道能怎麼說、對誰說。
殺人的責任被拿掉了,對月神大逆不道的怒氣也是。對月神產生懷疑和憤怒讓塞繆爾又慚愧又害怕,他覺得自己在推卸責任,但無論怎麼自我懲戒,這念頭都揮之不去。幽靈的說法讓撒羅的聖子鬆了口氣,然而,懷疑並沒有消失。
月神的聖盃對傷員沒用,驕陽之杖與撒羅神術對傷員無能為力。全知全能又無比仁慈的神為什麼沒有救他們?是因為塞繆爾的祈禱不夠虔誠嗎?是因為那些人不是信徒嗎?是因為撒羅已經離開了嗎?塞繆爾感到迷茫又無力,他覺得自己什麼都做不了,他覺得撒羅……
不,不,打住。我是多麼可恥的人啊!塞繆爾的心在痛苦中緊縮,我竟因為神明不回應,就去質疑神明嗎?
塞繆爾這個名字的意思是“神聽見”,可神似乎從未聽見。
要是撫養他長大的嬤嬤知道了他這等褻瀆的念頭,一定會勃然大怒,然後用教義和過去的故事來堅定他的信念吧。但距離上一次聆聽嬤嬤的教誨已經過了太多年,當塞繆爾努力在腦中尋求指引時,他反而冷不丁地,想起了那個老騎士的臉。
“人類不需要神。”他毫不留情地說,“也不需要對著世俗生活指手畫腳的無用牧師。”
塞繆爾心亂如麻地走回病房之中,如今天色已晚,探病的人已經離開,大部分病人都已經入睡。撒羅的聖子游魂似的坐到一張床邊的凳子上,徒勞地想說服腦中的騎士,不,人類當然需要神,需要撒羅神教……
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