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嫣抱膝坐在長安城南郊的枯黃草地之上,仰頭看懸在西天之上的太陽,它被拖曳成橢圓的形狀,色澤微白。將近初冬,未時的太陽雖然過了最烈的時候,卻依然直刺眼睛,她只注視了一會兒,便覺得眼睛刺疼,眼淚不由自主的落下來,不知道是因為陽光的緣故,還是此時茫然酸苦的心緒。
劉盈帶著從人過來,遠遠的,便望見了張嫣坐在草地上的的背影,掩映在秋日滿地的枯黃草色中,顯得特別的寂寥。
他便吩咐從人在原處候著,自己舉步上前,走到了妻子身邊。聽到身後熟悉腳步聲的張嫣忙伸手抹了一下面頰,沒有回頭,輕道,“來了?”聲音微啞,尚帶著一絲哽咽。
“嗯。”
“阿嫣,”劉盈遲疑了一下,喚著妻子的小名。玄色的黼黻紋衣裾落在地上,盤腿坐在張嫣身邊。
“好好已經交到乳孃手上了,秦氏將她照顧的很好,太醫院特製的玉露水,塗上去後,胳膊上的疹子已經差不多消下去了。這個小丫頭心性豁達,記好不記壞,立馬就又笑開了,我過來尋你的時候,她已經是又睡了。”
一邊說,一邊瞧著妻子,瞧阿嫣聽的很專注,面上神色也漸漸轉柔,不由在心中鬆了一口氣,
“今天的事情,你不必太過在意。對我而言,無論你是魯元阿姐的孩子,還是昔日趙王府趙姬之女,你都是我看著長大的阿嫣,是我認定的今生相濡以沫的伴侶。”
張嫣先是愕然,漸漸的聽著,面上神色便古怪起來,“你就是為了這個,特意過來安慰我?”
劉盈無言。
阿嫣自小認定自己是信平侯張敖與魯元公主的女兒,這個身份給了她無盡的榮耀的同時,也帶來了隨之的苦惱。但無論如何,誰又能轉瞬間接受自己從前以為的都是假象,從一個公主的女兒轉變為姬妾之女的事實呢?
張嫣發了一會兒呆,忽得笑起來,“其實沒有必要。”
“關於這件事情,我早已經有預感。只是一直以來,覺得如今這個樣子也不錯,所以不願意去深究罷了。”
“你知道這件事情?”劉盈訝然提高聲音。
“是啊。”張嫣點點頭,微翹的唇角里帶著淡淡的諷刺意味,“只是不是很明確罷了。我懷疑了有些日子,直到今日,阿翁說出了口,我才能最終確定。”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張嫣偏頭想了想,不確定道,“大概也有四五年了吧。”
前元元年的時候,新帝登基不久,她隨阿翁返回阿翁的食邑信平縣,與孫寤在侯府的園中彈琴,偶遇趙姬。
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見到趙姬。
當時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的觸感,只是在一年後的某一天,聽聞趙姬途中病逝的訊息,當日的情景忽然回到眼前,忽然醒悟過來,那一天,趙姬身上的衣裳,竟是齊地最好的冰紈。
漢立之後,在齊地立三服官,為宮中進貢織品。冰紈是其中最珍貴的一種細絹,據傳紋理細膩如冰,密密織就,一匹就要百十貫錢。在信平侯府中,只有阿母和自己用的起,另外兩位姬妾,因每月月錢所限,一輩子也只有過一兩件冰紈織就的衣裳,平日裡捨不得穿,只在阿翁往她們房中過夜的時候採珍而重之的換上。
趙姬多年無寵,但她隨便出來逛園子,身上穿的衣裳,竟出自冰紈。
“娘子不知道麼?”
當時,荼蘼訝然道,“趙姬自幼一個毛病,不能穿粗製布料,否則肌膚不適。為此,公主特別體恤,在她房中例錢之外,衣裳料子全部供給最上好的絲緞。”
聽聞了這個事情,她默然了良久。
趙國翁主張嫣,從小到大,嬌生慣養,從來都是錦緞綾羅包裹,不曾委屈沾染過粗布面料。
唯有六歲的時候,跟隨劉盈去商山的那一次,因為弄溼了鞋襪,便換了一雙縑襪,不過片刻,腳上便起了一片紅紅的疹子。
因為當日她是偷偷溜出宮,沒有帶侍女伺候,這件事情,連貼身侍女荼蘼都不知曉。
劉盈曾經戲稱這是一種富貴病,只有生在綺羅堆裡的她才得的起。而她也一直沒有當做什麼大事,卻在當時才發現,自己的這種體制,似乎與趙姬一脈相承。
不需要任何旁餘的證據,遺傳的力量比什麼都要來的不容置疑。
在前元二年,她來到這個世間的第五個年頭,她的生母剛剛去世之後一個月,她知道了一個真相,自己並不是魯元的親女,她的生母另有其人,是信平侯張敖曾經的寵妾趙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