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天在烈陽下追著小姐跑,又被她的莽撞嚇出一身冷汗,讓他不小心犯了點風寒,入了夜早早就寢去。
雖然可以請大夫,但他能省則省。他成為鳳春義子,三餐溫飽,還能隨意讀書,有一間獨房,已經是蒙上天恩賜了,如果再享用少爺般的待遇,他怕會有閒話,會遭老天罰的。
昏昏沉沉裡,他作了一個夢,夢見小姐長大了,懂得世間道理,是個合乎常理的千金小姐了。
但,也開始有了主僕尊卑之分的觀念,看他的眼神充滿了輕蔑
驀地,他嚇醒過來。
滿身大汗。
是夢,是夢!鳳一郎不停地重複,安撫著自己。
他的自卑,時常出現在他的夢境裡,明明他氣小姐不懂世事,但又怕有一天她也會用嫌惡的眼神看他!
「一郎哥」
戰戰兢兢的低叫,嚇得他差點神魂出竅。他定睛一看,床邊有個小臉垂得好低的駝背小老頭,一雙小手高高捧著溫熱的茶杯
「小姐,你在這裡做什麼?」他失聲叫道。
「鳳春說一郎哥生病了,所以我來守夜。一郎哥,你渴了嗎?大夫說你醒了,一定口渴,要多喝幾杯水。」
鳳一郎怕她捧得累了,連忙坐起接過杯子。
「小姐,你是千金之軀,不該熬夜看護著我啊!」
她輕抬小臉,小聲地說:
「一郎哥,冬故生在阮家,覺得很高興。有大哥、有鳳春、有懷寧,還有一郎哥,可是,一郎哥好像不喜歡冬故是千金之軀,難道冬故不能就只是冬故嗎?」
鳳一郎內心一震。這小小姐不是很笨的嗎?怎能看穿他部份的心思?
他不動聲色,改變話題,柔聲道:
「你半夜待在這裡,待著也是無聊,不如回房」
「冬故不無聊。」她指著桌面上的文房四寶,有點委屈地說:「鳳春說,既然我惹一郎哥生氣,那就得討你歡心。我想,白天的《禮記·;禮運》沒有背好,我多默寫幾次總會背了吧。」一想到還要繼續默寫,她就很想再駝背下去。
他嘆了口氣:「小姐,你是小姐,我只是僕人。你不必花心思討好我。」
她看著他,小臉疑惑。
鳳一郎閉了閉眼,捻過自己一撮白髮。
「小姐,你看見了嗎?」
她不解答道:「一郎哥是白髮,我早就知道啊。」
「那你記不記得,后羿射下九個太陽的故事?」
「一郎哥說過。」她也把這故事背給懷寧聽。雖然懷寧老是一臉無聊,但她想,懷寧是聽進去了。「一郎哥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十個太陽在欺負土地上的百姓,所以,百姓裡的英雄自告奮勇,出面射死九個太陽。」
他微笑,苦澀地說:
「這故事還有另一種說法。小姐,每天你一早起床,就有一個太陽天天照著你,可是當你走進屋裡的角落裡,太陽是無法照在你身上的,對不對?」
她想了下,點頭道:「是這樣沒錯。」
「當年,天空有十個太陽,所以連躲在角落裡的百姓,也能得到溫暖。但這世上終究是無視少數人的。后羿將九個太陽射下,天天站在太陽下的百姓因此而歡喜,角落裡的百姓卻永遠只能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你明白嗎?」
她一臉困惑。良久,她才小聲問:
「一郎哥,我不懂。角落裡的百姓如果有手有腳,為什麼不走出來?」
他聞言,幾乎氣暈了,不由得痛罵道:
「如果有手有腳,為什麼不走出來?你這種話,跟『何以不食肉糜』有什麼區別?這就是你是千金小姐,而我是僕人的分別!小姐,你自幼生長在眾人憐惜的環境裡,怎會了解一個乞丐的心理?你一頭黑髮,怎會了解少年白髮的痛苦?」
「何以不食肉糜」的故事她聽過。一郎哥這樣說,等於明示她跟不知民間疾苦的晉惠帝是一樣的。
她小臉脹紅,很想跟他抗議:一郎哥就是一郎哥,跟頭髮有什麼關係?
如果她長大了,就能懂得一郎哥心中的痛苦嗎?如果她長大了,就不會惹一郎哥生氣了嗎?她討厭千金之軀,每次一郎哥說出這四個字,神色就充滿了怨恨。
一郎哥恨她嗎?她很想問,卻又不敢問。
鳳一郎嘆了口氣,輕聲道:
「小姐,夜深了。你回去吧,人各自有命,老天爺本來就不公平,明天師傅還要過來講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