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英許久沒有來過這間房,此時一見,竟然半晌無法言語。
曼疏也不開口,只靜靜的給每個人倒上一杯茶。
“荑妹她現在好嗎?”等到茶几乎涼透,陸英才憋出這麼一句,語氣惶然。
曼疏抬眼看看這對雖人到中年卻仍頗有光彩的俊美人物,微微眯起眼睛。
手指撫摸著青瓷的杯口,她慢條斯理的開口:“人生至苦,生離死別。她與丈夫生離,與兒子兒媳死別,您說,她好麼?”
陸英面色慘白,陸夫人更是搖搖欲墜,被陸英輕輕挽住。
曼疏看了,嘴角微揚,卻無笑意。
對坐半晌,陸英長嘆一聲,在陸夫人的攙扶下,緩緩起身。
“今時今日,我已無面目再見她們祖孫,若是日後姑娘見到師妹,請告訴她,我這一世欠她的,來生來世,結草銜環,做牛做馬,也一定會報還她。”
曼疏微笑著行禮送他們出門,“您能有這份心,我代桑大娘謝謝您。”
言語有禮,表情誠摯,無懈可擊的諷刺,讓那夫妻倆人倉皇離去。
斜斜倚著門,看著那雙背影,曼疏的笑容變得譏誚而冷漠。
這一世被害了一輩子,還要奉上下一世?
你憑什麼呢?
“說的好!”促狹的男聲自背後響起,還搭著做作的掌聲。
曼疏轉身,驀然怔愣。
飛揚上挑的鳳目,充滿了妖異而邪氣的美麗。
那異常熟悉的雙眼,彷彿瞬間穿越了千年的時空,喚醒了前世那些致命的痛苦記憶。
曼疏皺緊雙眉,又慢慢平靜下來。
只是一雙眼睛罷了,其他並無任何相似之處。
相似的容貌或靈魂比比皆是,沒什麼好奇怪的。
鎮定了下來,她淡淡的開口:“這屋子有門,若非宵小匪類,還請閣下遵守人的禮儀。”
那男子聽了,笑得極為放肆,鳳眼瞬間明若烈火。
“多謝賜教,下次我會記得的。”
“恕不遠送。”曼疏徑自去收拾桌上的殘茶。
男子靜靜的看了她一眼,竟然很聽話的離開了。
曼疏也不去在意。
遺忘,對某些人來說是罪孽,但是,對某些人來說,卻是慈悲。
拿起手邊的繃子,曼疏開始繼續未完的刺繡。
十六
浮沉,搖晃,迷濛著,仿若被囚困在深深的水底
慘白的月亮彎成狹長的一道,像一道巨大的傷痕,又好像什麼人巨大的眼睛,窺視著人間,投下破碎的,冰冷的光影。
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烏黑的長髮蜿蜒流淌。
疲倦,寂寞,恐懼,窒息,如同很多個相似的夜晚,將她的身體束縛捆綁著,完全無法移動。
恍惚間,她看見了那雙眼睛。
血紅的,燃燒著詭秘而妖異的烈焰,黑鳳蝶一樣的睫毛斜斜上挑,展翅欲翔。
她看見泛著鋒利藍光的冰冷針頭,將不知名的藥水推進點滴,然後,一寸一寸的,流向她的靜脈。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沒有人聽得見她無聲的絕望的嘶喊。
她看見,那嬌豔的紅唇得意地揚起,那麼美麗,那麼惡毒,像飽含了毒液的鮮豔的曼陀羅,瞬間奪去了她的呼吸————
猛地睜開眼,冷汗打溼了長髮,曼疏大口大口的呼吸,心臟劇烈的跳動,像剛剛逃生的溺水者。
還是,忘不了嗎?
低低地嘆了一口氣,倚坐在床頭。
山間月色如水,純淨透明,卻沒有辦法把夢中那血色冰冷的月亮抹去。
死亡的恐怖過於深刻,即使身體不同,靈魂卻沒有辦法輕易的忘記。
也許,她還是不夠堅強。
不想點燈驚擾桑桑的睡眠,於是披衣出了房間。
皎白的月亮亙古沉默。
但它永遠都不會寂寞,這小小的嘈雜的人間,永遠有無數的故事可以供它娛樂。
無論是怎樣的悲歡離合,愛恨嗔痴,對於永恆的月亮來說,都不過是瞬間的花開花落。
它照過他們,如同照過這院中繁盛的花朵。
但對於花朵來說,那瞬間,就是永恆。
沒有在生與死之間苦苦掙扎過的人,不會明瞭生命的脆弱與珍貴。
那些輕易剝奪他人性命的人,怎麼能夠被饒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