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的妻子。
城東的半山別墅一直冷冷清清。在冬月的感覺中,日子像是永遠挪不完。
她每天早晨七點起床,吃早餐,喝營養湯,服食維生素,一點午睡,三點起床,喝牛奶,服食維生素,晚上七點吃晚餐,八點喝牛奶,服食維生素,十點睡覺。生活的全部組成就是這樣。
這奢華安逸的生活其實是一座無形的監獄,其中的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每天最大的盼望就是給丈夫打電話。早晨打一個,中午打一個,
晚上睡前打一個。三通電話是支撐她一天天過下去的精神力量。
但他們之間有多少話可以說呢?漸漸地,金洪生開始偶爾不接她電話了。他們的通話頻率開始降低,通話時間也逐漸減少。
他總說自己忙。在忙什麼?她不知道。他在電話裡的態度冷漠,缺乏耐心,但他不跟她吵架,似乎嫌吵架浪費時間。只要一語不合,他就掛掉她的電話。
到了冬月懷孕六個月的時候,洪生已基本不接她的電話了。
春夏之交,雨水漸多。這個大雨的傍晚,冬月再次撥打洪生電話,一遍又一遍。洪生只是頑固地不接聽。他們已有近十天沒有聯絡上了。
冬月不顧女傭阿珍的勸阻,打一把傘就出門。城郊打不到計程車,她在雨中疾行一小時,抵達一個巴士站,一身雨水汙泥。這樣狼狽的一個孕婦,引人側目。巴士上有人讓座給她。她渾噩僵滯,不顧道謝,只扶著肚子恍恍坐下。雨水汗水順著額角滴淌。顛簸了一個半小時,她抵達城南的家。
還未上樓,她便知這一趟白跑。三樓那間小屋漆黑一片。不甘心,還是上樓去。開啟門,一屋子灰塵狼藉,顯已久無人居住。
這哪裡還是一個家?
樓道里襲來不知哪家煎炸鹹帶魚的聲色氣味,鬧哄哄的,又香又臭又鹹又膩,嗆得人咳嗽。那些窮乏鄙俗、安全正常的家啊,多麼惹人羨慕。他們也曾是這芸芸眾家的一分子。一家人洗臉刷牙喝粥拍蟑螂炸鹹帶魚,多麼窮乏鄙俗,多麼安全正常。唯有那樣一個家才具有最頑強的生命力與求生意志啊。
可如今,只餘眼前這陰森冷暗的黑屋子。家已死。留下青冢一堆。
呆怔片刻,她走進臥室,拉開衣櫃抽屜,摸索到兩把嶄新的鑰匙,而後下樓,揚手攔下計程車。
雨更大了,一片滂沱。
天完全黑了。雨水嘩嘩地傾倒在玻璃窗上。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只由著司機帶她穿梭於這座幽暗的石頭森林。三十五六的男司機,有煙味,帶著憤世的沉默與煩躁。手指上沒有戒指,是個單身漢。是不是多年前的金洪生?若時間倒轉,重來一次,她還會不會選擇嫁給他?或者,她會不會貪戀那可怕的一千萬?
車停下了。她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黑森森的摩天樓的包圍中。那些硬朗決絕的線條聳入天空,有如人類自古以來的生殖崇拜,亦有如傲然無情的巨大石碑。
無名的畏懼中,她反應過來,這是他們的新家,她和洪生的新家。
樓盤開發不久即售罄,卻鮮有人家入住。均是少數掌控社會財富和資源的人炒房之結果。房價被哄抬,更多的年輕家庭不堪重負。
如此說來,他們算是幸運。天上掉下黃金,讓他們這樣的家庭也能在這聳入雲霄的摩天廈中點亮一盞燈。代價是她腹中這沉甸甸的一團血肉。
不屬於這個家庭的一團血肉。
鑰匙轉動,開啟一片陌生的時空。可疑的寂靜中,一切都是簇新的。簇新的傢俱簇新的地板,散發冷硬刺鼻的氣息。這氣息掩蓋了另一種,另一種複雜的、混合的、酸甜難辨的氣味。在推開門之前,她已辨識了這氣味。雌雄生物為了吸引異性,散發的恬不知恥的氣味。石頭森林中的兩足獸,為遮掩亂飛的荷爾蒙,躲入這重重鐵門木門後面,行的還是他們皮毛祖先在叢林裡行的事。
她幾乎要棄門而逃,奈何手腳已不聽使喚。推開門,徑直走入,在這陌生的房間,看到陌生的床上,她的丈夫與赤身裸體的女人摟抱著酣睡。
赤身裸體的女人,不是一個,是兩個。左邊一個,右邊一個,纏緊她的丈夫。光裸的大腿和手臂猶如章魚的觸爪、蜘蛛的螯肢。
這畫面太兇殘了。
她驚呆,恍若跌進一口妖洞。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腦中卻唯有寂靜
一片。豪華舒適的新床,她和丈夫一起挑選的新床,她還從沒在上面躺過坐過。床柱上似有一滴未乾的油漆,似在哭泣。哭這三條橫在床上的肉體,帶來視覺的毀滅